第177章

隔天,晏少昰从廿一那儿听了信,半天没能捏拢五官。他长飞入鬓的眉愣生生皱短了一截,板着脸问:“是唐二撺掇她爹的?”

廿一忍着笑:“还真不是,是唐大人自己选的,自荐呈文写了几大页,很是情真意切。”

晏少昰不知道这该算是知父莫若女呢,还是她一家子傻到一窝去了。

五品变七品,放别人身上能气出病来,她家上赶着走这后门。

他养的大雕刚梳过毛,头颈光溜得像块黑绸,站在鸟架子上,半天没等着下一口肉,遂低头从他手里抢,笃笃啄了他好几下。

晏少昰嘶了声,养鸟的老仆骇了一跳:“畜牲!还不住口!”

大雕抢了一条肉,仰着脖子咽了,嘎嘎学了几声鸭叫,像一连串嘲笑。

晏少昰扯扯唇,自有法子治它,吩咐老仆往这鹰脚脖子上栓了根细铁链。

府里的鹰从不缺食,没体验过生存的苦,饱暖思淫|欲,一年四季看心情发|情。

最近赶上了时候,一到晚上就勾三搭四地去外边野了,不知去什么野林里头滚一夜,隔天半晌午才神清气爽地回来。

看见这老长一根脚镣,大鹰气得翅膀乱扇,呼啦啦地绕着桩子飞了一圈,又被链子拽回来。

它黑了心的主子凉凉睇它一眼,袖手走了。

“廿一,备车进宫。”

今儿是休沐,可国事繁重,各部长官还是得进宫议事,好在能起得晚点,多睡半个时辰再出门。

门楼上敲响了晨钟,高高翘起的檐椽像只手,掬起了清早的第一捧阳光。

晏少昰朝着东边望了望,那头太阳金辉熠熠,晒在人身上很暖,是个难得的晴天。

一万车秋粮齐备,三万运粮军也调度好了,都在城外待命。十万套棉服一时半会儿赶制不出来,边关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棉服做好以后,会随着过年的那波赏饷一起送到边关去。

纪氏虽然闹腾,可京城纪家根底薄,她本家还在南边。有皇兄和外祖盯着,翻不起大浪来。

母后这边,有兄嫂照料着。

唐荼荼那头也安置好了,她跟着爹娘去天津,父亲做一地父母官,虽说是个穷县,能吃饱能喝足的,也受不了什么罪。

那丫头如一棵韧草,有风没风一个样,有他没他也一个样,扎根就能活,见光就能长。

等她去了天津,看到和京城不一样的鲜活,没准一扭头就把他忘脑后了。

嗐,摸透她了。

晏少昰把桩桩件件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

他向前一步,这回没再因为右手边皇兄那轻轻一扯牵绊住,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请战!”

太子低低喝了声:“长缜。”

晏少昰走到御案前,跟江凛、袁老先生推演过的边防图全在他脑子里,他沿着北境几大戍兵重镇,一座关一座关挨着详说。

这些年习得的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叫他讲起来游刃有余,眉眼间隐隐有了运筹帷幄的气势。

还有从江凛那儿学得两分的军事建模推演,直听得九卿和文帝面色凝重。沙盘上没一根指头长的瓷模件、军旗,仿佛千军万马在眼前拼杀。

晏少昰把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蒙古此次起兵,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意图从赤城掀开一道口子,侵吞整个燕云之地。”

“儿臣熟知战局,当为父皇分忧。”

……

等九卿吵吵过一轮,文帝终于力排众议,把这回的主将调换成了他,又增补了几员领过兵的将军做军司。

“皇上叫老臣白高兴一场呐。”忠勇公孙知坚苦笑连连。

他自打卸甲,十来年没领过大军了,前几天立了他为主将,忠勇公还摩拳擦掌,提刀在校场杀了三轮,慷慨激昂地作了几首边塞词。

这还没两天呢,主将又给他降成监军了,几个军司也都大有来头。皇上这是要他们几个老将互相牵制,好好辅佐二殿下。

“老臣叩谢皇恩!”忠勇公无可奈何地领了旨。

晏少昰等司礼监起旨盖了印,拿了圣旨就要走。

殿前监迈着小步匆忙追上来:“二殿下留步!皇上还有话要嘱咐呢。”

晏少昰折道去了养心殿。

父皇常年如一日在养心殿起居,殿小人多,金吾卫一圈一圈地守着,伺候的也多,从环廊到正厅密密麻麻全是人,晏少昰每回来总觉得地方窄促。

他进门前理了理襟领,一脸肃容进去了。

道己公公瞧在眼里,摇了摇头:天家的父子啊,还不如他这老太监跟皇上亲近。

“长缜来了啊,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文帝歪倚在塌上,姿势松散,他人前总是紧紧扣到脖子底下的滚镶立领大敞着,一排扣全解开了,显出老态来。

晏少昰隔着炕桌坐下,沉默地看着小太监跪在脚踏上,给父皇抚着胸口顺气。

文帝摇摇头:“老毛病犯了,不妨事。”

他有咳疾,倒不是肺上的毛病,而是咽喉失养而致的喉痹,一到春秋换季之时就容易咳起来,一咳起来半刻钟止不住。

好半天,这阵咳才过去。

他一声不吭,文帝反倒不知道跟他说什么,细细打量着儿子的眉眼轮廓,半晌,摇头笑起来。

“父皇知道你有将才,男儿生当佩吴钩,有如此血性,这很好。”

“我把你立为主将,是怕孙知坚那老东西仗着年纪处处压你,出去一趟,叫你做了他的陪衬,学不着东西——但长缜你记得,领兵打仗,切不可骄傲自大,凡事多听听忠勇公和几位将军的意见。”

晏少昰眉眼微温:“孩儿省得,您别说这么多话了。”

文帝嗓子干,又吭吭了两声,喝了半杯清肺茶,起身背着手走向北墙。

那是袁家这一辈人画出来的最得意的舆图,足足占了一面墙,将盛朝北起张家口、南至琼州、西抵乌斯藏、东到辽东,八十万万亩的疆域全拢入图中。

“咱们大盛,十来年没打过外仗了。”

“父皇自小读着孔墨,总想着治天下当以仁爱,日日盼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几年,北元和金人频频侵扰,我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想打仗的,大战伤民啊。”

这是真话。

晏少昰依稀还记得皇爷爷的样子,老人家走前缠绵病榻,照样声如洪钟,把办事不利的大臣骂个狗血喷头,再年轻两岁时还能提刀上马,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怕。

那时的臣工全是七窍玲珑心,除了都察院的御史们不怕死,别的大臣上奏都得提前打听皇爷爷今儿心情好不好。

而父皇,建元年号选了个“文和”,人也就一年又一年地温文慈和下来了。

底下怕他的人摸透了他的脾气,年轻时的余威便越来越薄,就像这咳不出的痰、吭吭多少声也清不干净的喉咙一样,让朝臣都慢慢瞧出他的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