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第2/3页)

三岁大的小东西,长得没男人手臂长。乌都来的那一天,父汗把他当个皮球耍了一通,想剥了这小崽子面皮,做个人脸狗,看看能活多久。

刀尖刚落在他侧脸——三年没见过雨雪的草原上,下起了头一场雨。

一场地地道道的,瓢泼大雨。

各部族、各流民部落祈雨祈雪的神巫从来不灵验,无颜面对部落,他们会自己跳到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祈求上天降雨。

而乌都来的那天,下了一场真正的雨。

一群人光顾着跪地哭神了,全忘了这小崽子。半夜办过庆典、酒足肉饱之后,耶律烈回头去寻他,这小崽子差点被冻死在雨里。

这孩子是被父汗脱了衣裳、裹在怀里、贴着胸口暖回来的。烧了十来天,找最好的巫医日夜祈求,侥幸捞回来一条命。

打那天以后,父汗认了个儿子,把他当亲儿子养——寻思这小东西才三岁,记不住事儿,什么杀父之仇都是上代人的事,养上两年就是自己亲儿子了。

耶律兀欲恨恨瞧着,恨不能磨牙吮血。

契丹族早年便是部落世选制,不按嫡长继承。几个弟弟不成器,却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崽子截了父汗的欢心,将来汗位未必能落到他身上。

这小玩意没他腿高,心肝还没长全,却结了颗佛祖心肠。

头回知道他们要来掠夺民屯,这小东西非要跟着一起来,看见他们烧杀抢掠,他好像头回见死人似的,又哭又嚎,鬼叫了一整晚。

可转眼间,葛循良部下将士从赤城追出,疯狂反扑。西夏这条依附于盛朝的狗也结军阵杀了上来,西辽只得在草原上四处逃窜。

人在夜晚的大漠里是辨不清方向的,偏那夜天上云遮雾绕,看不着指向星,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

说也奇了,这小东西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走过的草原、沙丘,他全记得路——最初汉人兵离他们不过一里之地,纵马几个呼吸的工夫就能追上来。

可这小东西,竟带着他们兜兜转转,愣是甩脱了追兵。

他一路指路,写写画画,竟将他们带去了巴彦淖尔东侧,那是西夏防备最薄弱的地方。

西夏人狡诈,奴颜媚骨,做了中原几百年的奴才,死死盘踞在贺兰山,向东霸占着巴彦淖尔,那里是“富饶的湖泊”,有一大片滩涂,是能种庄稼的。

巴彦淖尔有肥美的牛羊,富饶的粮食,还能自产青盐,许多诗人称这里是塞上江南。

西辽残兵补足了所需,平平安安地回到部落,再看这三岁就懂这许多的娃娃。

——当为神子!

草原民风剽悍,草原上的孩子,五岁能上马,八岁能挽弓,三岁能流利说话的娃娃并不少见。

可稀奇的是,这孩子似会卜天时、占星象……

这里民族、部落复杂,各族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天神和图腾,唯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在各族心中流传——传闻圣子降世时,会带来丰沛的雨水,结束草原上年复一年的饥荒。

这样的圣子,叫“乌都”,意为变暗的太阳。

阳光变暗一点,这里的河流就不会干涸,荒漠就能变成绿洲,疯长的草丛就能变成金澄澄的庄稼地,树就能扎得下去根。

圣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下雨,遇上了这样的圣子,要把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盛的食物献给他。只有圣子健康长寿,让他的身材魁梧到顶天立地,可以遮住太阳,草原上才能雨雪不断。

打那以后,耶律烈就带着这个小神棍在草原上游荡,走上了骗吃骗喝的路。

这半年来,他们不再损兵折将,为了配合“圣子”演戏,暂且放下了屠刀,装起了圣子的随使。

半年下来,人与马都养得膘肥体壮。

耶律烈渐渐壮了胆子,想联络当初四散而逃的西辽旧部。

可乌都这鬼东西,每每等到部落吃尽了粮食,粮仓里没一粒米,全族的妇孺老人两日吃不上饭时,才会带他们出来觅食。

别的时候想攒点粮食,他就冷冷淡淡来一句“法术不灵”。

……

流星雨之下,牛羊满地。

这场面实在壮美,催出一群人各自的鬼胎来。

乌都沉默地蹲在地上,整理他那一堆零碎家当。

那是用简陋的木头、铁片、蒸馏提纯过的烈酒,还有珍贵的琉璃做成的。

耶律烈派了几个兵,专门给他背这些家当。几个大汉笨手笨脚站在一边,看乌都踮起脚,把比他还高的物什用皮子小心包裹起来,放进编筐里。

别人都当这是他的法器,谁也不敢碰。

却没人知道——那是自制的气压风速风向仪、干湿表、晴雨计,以及用热胀冷缩原理做出来的U型管和酒精温度计。

虽然气压和温度单位校不准,但建立气象模型、追着冷空气走、预测对流雨,却足够用了。

他正收拾着,眼前,忽然伸过一双老树皮似的手。

乌都茫然地抬眼,看见一个脸色枯槁的姆妈热络地笑着,把奶皮子往他手里塞,“不哈吉马”地说着什么。

他们的语言,他本是听不懂的,这大半年下来,却也有一些常见的词入了耳,前半句他听懂了,这姆妈说的是“乌都好好吃饭,赶紧长身体”。

乌都抿唇笑笑,很是珍惜地把那袋奶皮子塞进自己围兜里。

他生着草原孩子少见的白嫩皮肤,生得细眉细眼,蓝眼睛似比星光亮。这一笑,恍若和各族石壁画上的圣子真的合到了一块去。

耶律烈惜命得很,做的是偷鸡摸狗的事儿,布在外边的探子足有几百人,确保方圆十里地没有大军驻扎。

忽有探子策马来报,喜出望外:“大汗!大汗!东南五里处有一队盛朝的兵!他们驾着镖车,还有好几辆马车,几十人护送!”

辽人奇道:“会不会有诈?探清楚了吗?”

探子信誓旦旦:“绝不是!周围十里就他们那一小撮人,大概是一群不辨方向的糊涂蛋,偏了十里地,竟走到了城外来。”

耶律烈目光浮动,细听各路探子所说,挥刀大笑:“劫了他们!”

云中关,为大同府下辖,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有重军戍守,也是冶铁制器的大府。

盛朝有厉害的匠人,一旦造出什么稀罕的神兵利器,就会送一小波兵器作样,送至边城,边城再源源不断地把凶猛火器和各种军备造出来。

这回,不知又造出了什么好东西。

他们去得慢,前头的西辽兵已经杀过两轮了。盛朝小将机警,带着小兵速速逃走,只落下个不会骑马的翰林学士,和他两个小厮缩在马车里抖成筛糠。

“哈哈哈,不会骑马的孬货!”

身旁那个镖车掉了一个轮,轻飘飘地歪倒在地。一个辽兵提刀劈了箱锁,里头竟崩出一大团白絮来,喷了他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