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第2/3页)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军校以后,就一直聚少离多。”他干涩笑了声:“……我俩,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总不能这么难堪吧?还没碰面就隔上生死了?”

他笑得太难看了,唐荼荼光是听他声音,心里就哆嗦:“我没敢看,想等你一起……没准是同名的,你别急。”

她笨嘴拙舌地说了几句,跟着王太医行行重行行,终于绕过了藏书楼与后巷,到了王家后院去。

那只嫁妆箱已经打开了,里头的书信只有几封,都以蜜蜡糊着口,江凛没当着王太医的面儿拆。

两封遗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通通先刻字,再上色,这样能存放许多年而不褪色。江神医似是知道后人会有人来翻看,专门这样保存的。

年代相隔不久,墨迹还清晰。

一封遗书留给王家子孙后人,叫后人悉心研学,多独处常自省、待人待事要恭敬,做人要仁爱,勤奋才能成材,是些老生常谈了。

江凛将这卷竹简还给王太医,展开了另一卷更厚重的。

竹简卷轴是一条条的狭长竹片缝起来的,被江神医当作后世的信纸用,这封遗书不是竖字,而是横过来写的,篇幅很长。

唐荼荼不知该不该看,瞄了一眼排头,又强迫自己摆正脑袋,不再往遗书上瞄。

江凛却把竹简摊放在了两人中间,“一块看吧。”

书桌临窗,光线明亮。那上头以简体字写道:

“后来的同伴们,你们好呀。

我是2221年基地时代穿越来的江茵,主攻微生物学。来了这边,扩展业务做了个外科大夫,哈,一言难尽。

刚穿来时两眼抓瞎,我们五人分散了,我变成了一个中医世家的大夫人,稀里糊涂地对上了一大家子陌生人,还当自己做了个梦。

要我掌家,我不会,奉养父母、教养子女也做不好,好在是个盛世年代,不缺衣不短食的。

这么迷茫地过了几年,成天琢磨‘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这几个问题,陷入自我撕扯里。

琐碎日子过久了,愈觉意难平,我开始嫌恶自己,闲暇时想起上辈子好多又土又俗的口号来。

那时贴在墙上的红条幅、大标语,以前我从来都是捎带一眼就走过去了,人至中年以后,反倒记起了很多来——比如什么: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末世年代的战士,不能扛过了天灾,反倒在太平盛世里庸碌无为。既来之则安之,我想,总得做点事情,不能吃着太平年代的禄米,当个毫无贡献的废人。

王家那位写了三箱子书的先贤,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大约是哪位大牛前辈,他那医案写得太全了,放后世都能做全科教材,我补充不了几笔。只是他在防术后感染的方面差了点意思,我得给他添补上。

白驹过隙,一不留神,几十年就过去了。

救老皇帝那年,我八十六岁了,眼还没花,手还没抖,我想,一辈子到头了,总得找着那四个战友,于是无知无畏地去揭了皇榜。

老皇帝是肝硬化晚期,救不了了,只能尽量拖延。他要封我个县主,我说不用,求老皇帝天下公榜,帮我找找人,如此,我们五人终得以团圆。

几个老家伙们不死心,造出了一个最最简陋的时光机,我们都想回家了。

这下,也不知会穿到哪儿去,若有重逢那天……

算了,大概是没了。

哥,我想你了。

年轻时总有豪言壮志,想逆着人言而上,做出一番成绩来,到老,反倒心态宽平了。近来常常觉短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总是想起那首我们人人都要背的《青年箴言》。

——信仰之引人向上,其功用能使怯者勇,弱者强。历史所载,其伟大之成绩不可偻数,前人灯光愈大,风更不能息,挫折不能使吾失望,为后辈谋高远生活或幸福,此即吾辈光明之灯。

江茵,编号S-0188,此一生,幸不辱命。”

……

江凛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水光已经熨下去了。

他将那卷竹简细致地卷起,握在手中,瞧不出一点要归还的意思。

王太医正想问他们怎么认得这缺笔少划的字,还没出口,反被江凛问了一问。

“你是说,她长寿九十九?”

王太医嘴边的话被捂回,只得先回答他:“对。”

“她,是受什么灾病走的么?”

王太医怔忡:“祖母寿终正寝,走得极安详,是喜丧,来吊唁的子孙和学生站了半条街。”

“倒是像她……”江凛极轻地笑了声:“是一辈子平安喜乐么?她成亲了没有?”

见王太医愕住,江凛才慢慢恍悟:“瞧我,问的什么蠢话……她跟你祖父,过得好么?”

王太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冒犯到不能再冒犯的问题,竟把他摄住了。

说来奇怪,这少年分明眉上不挂霜,眼里不含雪,可坐在那儿就是无端的威严。

他不知道这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意志,王太医只觉得自己将近五十岁的人,竟被一个小小少年问懵了。

他想了想,到底不欲将家事事无巨细地说与外人,只简洁道:“祖母与祖父早年有些争执,后来,祖父与她相敬如宾,很敬重她,只是我祖父比她走得早十几年。”

“那十几年却也不孤单,祖母晚年子孙绕膝,很热闹。”王太医将嘴边的话捂了捂,添了几分热乎劲。

江凛唇畔终于得以牵出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听着王太医这个“后来”,心口又哆嗦了一下。

她推算过时间了,王太医今年四十八,他说小的时候看江神医做解剖实验,那时江大夫的身体年龄应该是五十多岁了。

要是前头再有八年十年研究手术器械的时间,这样算来,江茵穿来时,应该是四十多岁的身体了,她没唐荼荼和江凛幸运,她缺失了一整个青年时代。

家人不是自己的家人,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无人理解无人支持,而“相敬如宾”,还有“敬重”,放到婚姻里都不是什么温暖的词。

直到晚年,终于凭自己的本事换来了家人和小辈的尊重。

唐荼荼垂下眼睛,她不知道江队长是不愿意去想,还是眼下悲喜都过了头,一时没想到。

但他总会想到的……

江凛又怔坐了半晌,他问:“你家有祠堂么,我能进祠堂看看么?”

两个半大孩子,说要祭拜先人,这话像极了闹着玩。可王太医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他“一字一句都慎之又慎,出口前斟酌到了极致”的感觉。

王太医被唐荼荼稀里糊涂绕了几天,这会儿又得了一桩更大的稀里糊涂,到底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