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2/3页)

另一个说:“兴许是不敢来了,我听说今儿好多人都等着与他辩兵法,杀杀他的威风。”

“上回口问时他说起赤城之战,竟说良公败于蒙古是因为‘爱民过甚’?”

“可见是个满口暴言的狂生。”

“连鹿鸣宴竟也不来?哼,恃才傲物!”

同桌上考第十八名的那位考生支着脑袋,好奇问:“义山兄,你怎么看?”

唐厚孜只当听不懂,憨厚笑笑:“我不懂兵法,不敢乱讲。”

文人多相轻,学馆里的同窗也多有这个毛病,唐厚孜只听不搭腔,对萧临风的好奇心愈旺。

时近午时,礼部官员和这次乡试的翰林考官也来了。礼部来的是左侍郎,面相和善,看着跟唐老爷差不多年纪。

这位当初做郎中时,就是唐老爷的上峰,六年里连升两品,唐老爷却只论资排辈往上挪了一挪。人之际遇没法说。

左侍郎捧着道黄封走上戏台,展开,慷慨激昂地念起圣人手谕。大致是秋闱人才辈出,朕有多高兴,但朕身有要事不能亲临,大家玩得开心,回乡后好好替治下百姓谋福……一类的场面话。

这侍郎大人声音不够洪亮,戏台子离得也不近,唐厚孜竖着耳朵都有些听不清,不免有些走神。

身旁有人拉开椅子坐下来,唐厚孜怔了一怔,猛地回神。

“萧兄!”

那回口问时的一面之缘,唐厚孜记他记得清楚。

萧临风一颔首,目光奇异地盯着唐厚孜看了半晌:“……唐厚孜,字义山,年十四?”

他吐字极慢,无比郑重地念了三句全京城都知道的。唐厚孜被他念得一激灵,摸不着头脑:“对。”

萧临风喉头滚了滚,拿出他收到的那张请帖展开,推到唐厚孜面前,说话慢得似一个字一个字咬在齿间不敢放。

“我听人说,这宴会上的帖子,是义山兄写的?”

他目光里,有被压制着的喜色浮动。

唐厚孜愣了愣,低头去看:“是我写的,怎么啦?”

萧临风皱眉:“你不认得我?”

什么认得不认得?口问那天打了个照面,这才是头回说话呀。唐厚孜比他更迷惑:“啊?萧兄说的是……”

“没什么。”

萧临风扯了扯唇,脸上硬挤出来的丁点温煦也不见了,眉头皱得死紧,又把那张请帖珍而重之地放回袖里去了。

他这身衣裳是下人昨儿去街上买的,衣襟里还没缝口袋,下人也不会给他做荷包,他全身上下唯一要紧的就是这封帖子,在袖袋里贴臂放着。

笺纸硬,折起来后边角扎胳膊,萧临风浑然不觉,目光在园子里绕。

唐厚孜把早早修饰好的那套交友说辞拿出来,“久仰萧兄大名,与萧兄一见,只觉相见恨晚……”

“久仰我什么大名?”

萧临风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郁气全罩在眉心。

“就是……”唐厚孜敏感地觉得萧才子不待见他,噤声不再说了,闷闷不乐地望向了戏台,酝酿出了一肚子的愁肠百结。

等礼部侍郎念完了手谕,秋闱主考官也致了辞,鹿鸣宴便开了。

推杯换盏间,刚才同桌上那数落萧临风是狂生的举人,立马按耐不住地跳了出来。

“萧才子,这几日京城人人夸耀你的才名,我却觉得你才名不正!”

萧临风目光在园子里搜了一圈,也没看着一个可疑的,正心气不顺。落了筷,抱臂看着他:“有话直说。”

这举人声音不小,旁边几桌的举人吃菜的不吃了,喝酒的也停了,都饶有兴致地扭头望过来。

“当日口问上,夫子问‘四月赤城之战,良公败于蒙古,为何’——我们大伙都答天不时地不利,才叫葛都督中了别人的圈套,惨死于蒙古大将之手。”

“偏你故意走了偏锋,为了在考官面前出风头,竟说都督败于蒙古,是因为爱民过甚!——荒唐!良公爱民天下皆知,他为了边关百姓战死沙场——萧大才子竟觉得将军爱民是错的?”

“葛都督乃我朝英烈,忠义当先,连陛下听闻他战死沙场,都心痛得泪湿衣襟,你却对都督毫无敬重!这是对英烈的大不敬!”

“兄台说得好!”四下呱唧呱唧一阵鼓掌。

那举人目光得意地掠过全场,又望到萧临风身上,见他眉头紧蹙,只当是自己当头棒喝,问住了他。

这“良公”与“葛都督”,说的都是赤城守将葛循良,葛将军四月底战死沙场后,二殿下念着旧年情谊,亲自上书为他请功,皇上追谥其为一品都督。

可惜葛将军发妻老母都没了,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追封这么个虚衔,只能惠及亲族子侄了。

萧临风无动于衷:“将有五危,其五为爱民,可烦也。此危覆军杀将,不可不察也——这是兵圣孙子所言,哪里不对?”

那举人笑道:“我从五岁起,夫子就成天讲看古书要去粗取精,不可睁着眼睛什么都学。哪怕是兵圣写的书,也是有对有错的一家之言,萧大才子拿千年前的古书评判今时,是没上过学么?”

周围人哄然大笑。

萧临风高高一挑眉,又重重落下来。听他头两句说得大义凛然,还以为是个懂兵法的,原来是个连兵书都没读过两页的蠢货。

他怕这蠢货听不懂,特地徐徐道。

“蒙古军围点打援,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葛帅为了救一个不足三百人的破民屯,中了敌军埋伏,带出去的三千将士尽数战死——而民屯里的百姓全是异族草莽,血脉混淆,没一人是我大盛同胞——死得不值!”

他声量不大,周围几桌听到他说话的举人,全都呆住了。

连皇上都追封葛将军为一品都督,这萧临风!竟敢说葛将军死得不值!

与他争辩的那举人瞠大眼睛指着他,手抖得厉害,他对律法不熟,一时分不清这是欺君罔上还是别的什么罪名,只哆哆嗦嗦斥道:“你胡说什么!”

又怂又蠢。

萧临风冷冷看着他。

“一将功成,是千万尸骨堆出来的。葛将军打仗二十多年,当知道自己身份,他身上扛着北境第一道关,再后边就是河北和京城,他死不得。”

“民屯里的全是异族流民,蒙古、西夏、辽人混居其中,血统杂乱。这群流民受我朝将士庇护多年,当知教化感恩——可民屯被辽寇清理后,葛帅率亲兵匆忙去救,将军营留给副帅坐镇,他为博一个仁名,连自己带三千将士都搭进去了。可结果呢!”

“在援军赶到之前,救下的流民早已四处逃窜,也不见一人留下给葛帅护个全尸,我军将士全叫乱马踏成了泥——一个大将,三千将士,换了三百异族流民的命,哪里值?”

那举人扯着嗓子叫道:“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大丈夫何惧死后有没有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