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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世纪的豪华别墅遍布整个加州沿岸,几乎所有的别墅都很迷人,也几乎都无人居住,莱拉选了一栋粉红色的买下。住在这里对她的工作比较方便,而且定下来之后,那些例行公事也跟之前她还在康涅狄格州的时候一样,只是从早班换到下午班。马汀也定下来开始写他的第四本书,或者说,试着写他的第四本书。

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为光是改变环境就能摆脱他的文学瞌睡症。他一直都知道,不管他丢进什么词汇组合,喂进打字机里的东西都还得来自于他的脑袋才行。但他仍然希望连续两本失败的作品(第二本书真的很失败,尽管它在销量上仍然有短暂的成功),会将他鞭策到无法允许第三次失败的程度。

不过在这方面,他错了。他的“瞌睡”不但继续,而且还变本加厉。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少出门,越来越早到书房休息,躲进书本里去。但他读的不是自己的打字机打出来的那些东西。他读伟大的小说家的作品,他读托尔斯泰和福楼拜,他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他读普鲁斯特和塞万提斯。他也读巴尔扎克,然而当他读得越多,就越是搞不懂,这个红脸小胖子为什么可以如此多产,而他却像书房窗户下的白色沙滩一样寸草不生,什么果实都结不出来?

每天晚上大约十点的时候,赛勒会为他拿来白兰地,装在窄口的大玻璃杯里——那是去年他生日时,莱拉送给他的——而他在火炉前方,躺在他的懒人椅里(赛勒在傍晚时分用松树树干生了火),一边啜饮着酒,一边做梦。有时他会打一个小盹,然后突然惊醒。最后他会从椅子起身,穿过走廊回到他的房间,上床睡觉。(他们搬到这里之后,莱拉立刻开始加班,而且很少在一点以前回家。)

赛勒在他身上的影响是累积的。起初,他甚至没有察觉。某一晚,他注意到她走路的样子——这么巨大笨重的一个女人,步伐却那么轻盈,几乎带有某种节奏感;而第二天晚上,他注意到她处女般巨大浑圆的胸部;然后是再隔一晚,他注意到她那粗布裙底下亚马逊女战士般优雅的大腿曲线。接着,那晚终于来了,出于某种冲动,或说当时他认为是一种冲动,他问她要不要坐下来聊聊。

“如果你嘘望的话,先森。”她语音不清地说着,坐在他脚旁的跪垫上。

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一开始,他很尴尬,然而渐渐地,白兰地开始渗进了他的血液里,于是他也喜欢上了这个时刻。他注意到她发上映照的火光,接着惊讶地发现,她的头发并不是无趣的褐色,而是有一丝红色搀杂在里头的,一种安静的、不装腔作势的红色,抵消了她脸上的沉重感。

他们什么都谈,但以天气居多,有时也谈谈海。赛勒还是小女孩时读过一本书(她唯一读过的一本书):《大熊座X》。当谈到大熊座X时,她的声音起了变化,变得柔软、孩子气,而她的眼睛——他原本觉得沉闷乏味的——则变得又亮又圆,他甚至看出里面搀有一丝蓝色的痕迹。当然了,这是最微小的痕迹,但它是一个开始。

在那之后,他开始要求她每个晚上都留下来,而她也总是心甘情愿,总是尽责地跪在他的脚边。即使坐着,她仍隐约地高过他,但他却再也不觉得她的身高会令人不安,至少不像之前那样令人不安。现在,她巨大的存在对他产生了哄骗效果,暂时给了他勉强能称之为平和的心境。他开始越来越期待她每晚的到来。

莱拉还是继续加班,有时到将近半夜两点才回家。起初,他一直都关心着她,甚至斥责她不该如此拼命工作。不过,从某个阶段开始,他其实就已经不再关心她了。

突然之间,他忆起了莱拉提早回家的那晚——也就是在这一晚,他碰了赛勒的手。

他一直想要碰她的手,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夜复一夜,他看着她的手一动也不动地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它们的对称和优雅而发出惊叹,不知道她的手会比他的手大上多少,会是柔软抑或粗糙,温热抑或冰冷。最后,当时机来临,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便俯身向前,伸出手来——一瞬间,她巨大的手指便与他侏儒般的手指彼此交握,而他感受到了她的温暖,她的亲近。她的嘴唇非常靠近他,她那张巨大的脸,她的眼睛如今成了生动的蓝色,蓝色湖泊的那种蓝。她的眉毛如灌木丛般刷过他的前额,她的红唇覆盖在他的上面,融进了柔软的唇片里头,而她巨大无比的手掌包覆着他的手,他压住她的双峰……

然后莱拉震惊地出现在大门口,说:“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那天晚上很冷,霜雪的颗粒在空中盘旋飞舞,捕捉星星的光芒。马汀发着抖,坐了起来。他低头往山下黯淡的深处看去,然后朝着双峰那令人无法呼吸的美抬起眼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转身朝向斜坡,本能地举起双手寻找新的突起物。

他的手拂过空气。他瞪大了眼睛,眼下就是没有突起的地方可踩,没有斜坡,没有岩架。在他面前的,是圣母的脸庞,面色苍白,在星光下显得强烈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