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死了,也不占谢家的坟地◎(第2/2页)

秀秀两眼发昏,谢锳便将她和珍珍带回住处,在西跨院劈了间房屋给她们姐妹住,睡前,秀秀紧张的问她:“娘子,你能留下我和妹妹吗?”

谢锳笑,回道:“你这样好的手艺,若不嫌弃我们店小,便住下来吧。”

秀秀高兴的连连道谢。

谢锳困倦极了,回屋后便钻进衾被,复又觉得口渴,张口便唤:“白露,帮我拿盏茶来。”

唤完自己一愣,才想起自己身在登州,已有许久没见白露和寒露。

想来她“死”了,周瑄不会为难她们,约莫已经放出宫,折返回长乐坊。

往后事情淡下来,再找时机将她们接到身边,谢锳迷迷糊糊打算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谢家人找何琼之要了好几回尸体,要接谢锳回家安葬,偏何琼之不敢答应,也不敢处置,每回都以各说辞搪塞敷衍。

圣人自打回宫后,仿佛忘了谢锳的存在,他忙着处置朝事,忙着批阅奏疏,宵衣旰食,夜以继日,每每紫宸殿的灯烛彻夜长明,服侍他的宫婢内侍却都苦不堪言。

圣人扣着尸身,既不给谢家,又不肯亲眼去瞧,那具腐烂的女尸如今就搁置在冰床上,每日不断的换冰,饶是如此,依旧往外散着气味。

“陛下,今儿谢四郎又来了,臣没有给他尸身,他说他明日还来,明日不给后日再来,谢家已经挂满缟素,只等尸身入棺,择日下葬。

不然,明儿就给他吧。”

周瑄提笔不停圈注,仿若没有听到何琼之的话,微薄烛光中,他高大的身形被剪出清隽挺拔的阴影,投在窗纸,跳动着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绯色团龙圆领窄袖袍衫,白玉革带勒出窄腰,漆眸深邃,锋芒悉数掩藏在瞳底之中,如今的他,通身都是帝王的威慑肃然,那副生来俊俏的面容,只会叫人觉得矜贵疏离,不敢逼视。

何琼之琢磨着,怕他没听到,又重复一遍:“陛下,明儿把十一娘还给谢家吧。”

“啪”的一声,周瑄手中笔摔到案上,墨汁炸开,洇成一团团的浓黑。

何琼之倒吸了口气,后脊唰的冒出冷汗。

周瑄缓步下来,负手站在何琼之面前,声音阴凉:“你怎么就能确认,她就是谢锳。”

何琼之低声回道:“女尸所穿衣物,所戴首饰,俱与十一娘相同。”

“再等等。”

何琼之不明白他还在等什么,经查,谢四郎并未挪动大理寺和刑部的死尸,紫霄观四周也未有任何动静,所有谢锳可能出现的地方,都已安插人手监视,他又能等到什么?

夜里,周瑄步入清思殿,恍惚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背对自己,弯腰收拾帘帷,乌黑的发丝盘成高髻,簪着一对石榴花步摇,绯色对襟长褙子垂在小腿,她转过身来,望见僵在珠帘处的周瑄。

周瑄亦望着她,眼神迷茫空洞,复又缠绕着怀疑震惊。

那女子眉眼与谢锳有两分相像,明眸皓齿,赧然的低头,她穿着谢锳的衣裳,发间珠钗亦是谢锳戴过的,微咬红唇,大着胆子朝周瑄走近,施施然福礼道:“陛下,中贵人让奴婢服侍您安寝。”

周瑄合眼,脑中骤然浮现出谢锳坠崖,惊慌害怕的喊他:“明允,救我!”

他浑身肌肉紧绷,狂涌的血液激荡咆哮汇至颅顶,阴郁面孔下风暴骤起,犹如能掀翻天地,他攥着拳,太阳穴突突直跳,疼痛像拉扯到极致的弦,他扶额,踉跄一步。

女子搭手,指腹挟着火,沿着那手臂绕到后腰,柔声唤:“陛下,陛下...”

魔音一般,声声割在弦上,晦涩暗哑的响动加剧了尖锐难忍的疼痛。

周瑄一把拂开,后脊抵到雕花隔断,厉声喊道:“承禄!”

守在殿外的承禄闻声打了个哆嗦,忙低头进去,甫一屈膝跪下,便被周瑄一脚踹向心窝,连着倒退了数步,砸着屏风跌倒。

女子被吓得双膝发软,摁在案面才不至于跪倒,可身体仍不住打颤,惨白的脸与谢锳再无相似,从内到外,写满惊愕恐惧。

不像谢锳,一点都不像。

她可以装着温顺,装着柔软,也可以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可眼眸里藏着的,是倔强,是执拗,是兀自沉静冰冷果决的主见。

她永远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该舍弃什么。

“滚,给朕滚出去。”

女子连滚带爬摔了好几次,跑到门口又听见凌空一道怒斥:“把她的衣裳脱了,烧掉!”

沉水香的气味萦绕在死寂的大殿,嘶吼完的周瑄,仿若颓败的孤兽,抵着隔断剧烈喘息。

谢家门口的两尊汉白玉狮子,也都穿上缟衣素服,颈前挂着白花,沿着大门往里看,一派纯白,但凡入目所及,皆用白绸装饰,厅中摆着空棺,,棺盖搁置在地上。

崔氏和秦菀面色苍白,揽着谢临隐隐啜泣,谢宏阔肃冷着脸,觑向一言不发的谢楚。

“陛下,求你将十一娘的尸身还给我们。”

“她同谢家断绝了干系,死不死的轮不到你们哭丧。”冷笑着伴着讥嘲,周瑄挑起棺椁上的白绸,信手扯落。

众人呼吸屏住,瞪大眼睛盯着他的举动。

“来人,将府里所有白布全都扯碎,焚毁,若再敢挂,朕,诛你全家。”

“陛下,求你赐我妹妹安宁!”谢楚弓腰,屈膝朝他跪下。

周瑄瞟了眼,声音凉湛如雪:“她没死。”

跪立的谢楚不着痕迹的怔住,不敢抬头,不敢呼吸。

“便是死了,也不占谢家的坟地。”

阔步踏出厅堂,身后侍卫将扯落的白幡缟衣全都扔进火盆,扬成灰烬。

珠镜殿,白露和寒露哭的喉咙沙哑,眼眶通红,每每想起谢锳,两人便忍不住掉泪,后悔当时没有跟着去大慈恩寺,即便娘子不允,她们死皮赖脸上车,至少能挡剑,能拖延,娘子也不会坠落山崖。

扭头看见空空的床榻,不禁抱头痛哭。

周瑄进殿时,她们起来抹泪福礼。

妆奁上的珠钗首饰,冰凉毫无生机,不似戴在她发间那般鲜活娇美,他摁着案面坐下,自嵌螺钿铜镜中望见自己,隐约中,也能看见她柔婉的脸,手指落在他肩膀,虚虚环着。

他侧身,只摸到凉浸浸的空气。

承禄拿着刚到的密报前来,周瑄启开,修长如竹的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

最后的指望,他五味杂陈。

他希望她能出现在信中,可又惧怕她出现在信中。

“青州云六郎处,不见谢十一。”

悬在心口的剑倏地扎下,周瑄喉咙涌上温热,身躯往前一趴,珠翠步摇瞬时被血染透。

“报应。”

他抓着铜镜抬起头来,阴翳的面上溢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