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无遗策

国寺住持圆寂,按道理皇帝是该前去吊唁并守夜的。

这个道理不是别的,而是皇帝亲爹留下来的规矩,让明家后代要善待悬清寺僧众。

其实按照先帝三天两头就往悬清山跑的作风,若他活到了觉明禅师坐化这个时候,兴许就不是只去吊唁一趟了,很有可能在寺里痛心疾首地住上一旬。痛到深处,或许还会下旨举办国丧。

然而即使是爹和儿子,在很多事情上也有分歧。

元徽帝的确给了他爹面子,摆驾去了悬清山,却不甚高兴。

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辛辛苦苦地又登了一次悬清山,见到下一任国寺住持时礼数也顾不上了,什么话都没说便径直跨进了寺内。

僧众刚死了住持就要来给元徽帝接驾,而且还被摆脸色。观尘一向稳得住,没什么别的反应,反倒是站在身后的妙悟面露不悦。

观尘跟着皇帝走进寺内,跨过门槛之后不经意般回过头来,看向正满心悲愤的妙悟。那一眼如无波古井,却极有震慑力,让他下意识收了脸上神情。

身后有只手扯了扯他衣摆,妙悟回头看去,是自己师弟妙慈,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将人带到一旁,离开了队伍。

“怎么了?”

妙慈有些害怕道:“悬清寺会不会有事啊?”

饶是往日对待师弟极为严苛的妙悟,此次都没能板起脸来教育妙慈不要多想,因为他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观尘虽然处事有道,但太过年轻了,又偏了本心……

师叔这一去,悬清寺真是如一艘危船,在风浪中颠簸飘摇,头顶上持续了二十年的晴朗日子或许也要变天了。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小沙弥,一如既往地严肃道:“若你从此刻起潜心修禅,戒贪戒嗔,以后必能挑起悬清寺重担。”

妙慈一脸茫然,他摇摇头,看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元徽帝背影。

元徽帝到了悬清寺之后,先是请香礼佛,之后便由宫人准备皇帝下榻事宜。

高僧圆寂本是极为自然安静之事,如今也弄得鸡飞狗跳起来。寺内香客皆被请了出去,宫人们与僧众往来穿梭于山间楼宇之中,而元徽帝本人躲到了朝晖楼内纳凉,许久都没再出来。

直到入夜了,元徽帝突然下令,想要将下榻之处改在朝晖楼内。于是忙碌了半日的宫人与僧众只好又撤了之前的陈设,将一应御用物品又都搬到了朝晖楼。

暮色沉入黑夜之后,此处灯火通明,有木鱼诵经声从里面隐隐传出。

照先帝留下的规矩,国寺住持圆寂,皇帝该沐浴焚香,亲自诵经祈福,因此这动静自然是元徽帝传出的。

不过身处朝晖楼内陪伴御驾的观尘瞧得清清楚楚,隔着一道屏风,元徽帝的影子悠闲地半躺在榻上,敲着木鱼诵着经的分明是吴内侍。

他也不在乎,元徽帝愿意前来只是碍于祖宗规矩,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悬清寺。

观尘在想别的事情。

他之前猜测段文甫不会坐以待毙,快则今夜,迟则明日,定会找上季别云。而依季别云的性子,必然会为了柳家真相而与段文甫见面,到时候只怕会有危险。

内侍才从悬清寺出发不久,约莫两刻钟后到达段府宣旨。

希望这段时间里,季别云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观尘在等着段文甫前来面圣,只不过等待的过程难以心静。

这一日太过艰难,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快速掠过的梦境。观尘此刻坐在朝晖楼内,眼前却还是师父走之前的模样。

只能用形容枯槁来形容。

所谓圆寂其实只是臆想,觉明禅师是在病痛中离世的,即使神色平静,苦难也从他枯瘦的身体、凹陷泛黄的脸颊自行散发出来。

观尘不太相信师父走之前是无憾无恨的。一个人离世之前怎可能真的无憾?

长寿而终者,经历的一生都化为死前的光影,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会让人念念不忘。或是悔,或是不舍,一口气梗在喉咙中,死透了才得舒出。而不得寿终者,意外降临时必然更加抱憾,遗憾那尚未踏足的后半生,为无数个无法实现的愿景而恨,恨命运无常,恨天道不公。

他不相信觉明禅师在弥留之际,对一切事情都真正放下了。

不然为何那双眼始终看着他的方向,眼神里藏着对他的寄望,对悬清寺的无法割舍,对他,也是对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五蕴皆空的憾恨。

观尘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佛祖对自己的欺骗。

看啊,德高望重的觉明禅师都无法真正脱离苦海,世上真的有一条通往彼岸的路吗?

朝晖楼内,他低声诵着佛经,却痛苦地闭上了眼。

勘不破,终究是勘不破。

一闭上眼,便是更多红尘中事纷至沓来。

观尘煎熬了不知多久,寺外终于来人了。第一个到的是丞相,六部尚书与侍郎也陆陆续续赶到,段文甫是最后一个。

朝中官员面见圣上,他自然要退出去。只是离开时不动声色地多看了段文甫一眼,此人脸色比往日略差一些,站着时左肩微微塌下,缩着胸口,似乎是受了伤。

观尘与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几乎能想象出季别云持刀的模样。不过他收住了思绪,垂下眼从段文甫身边走过。

贤亲王今夜被安置在偏楼,待观尘过去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正在诵经。

“王爷不是从不诵经吗?”观尘走了过去。

明望睁开眼,将手中那串名贵的佛珠放回案上,答道:“毕竟是觉明禅师去了,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总得做点什么宽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观尘垂下眼,客套回道:“多谢王爷。”

贤亲王摆了摆手,遣退小厮之后才问:“方才听闻你跟皇上说,让重臣们也来吊唁,这会儿应该都到了吧?”

他点了点头。

明望又问:“那季遥应该也无碍了?”

这话问得看似突兀,实则蕴藏了不少信息。观尘抬头看过去,反过来问道:“王爷猜到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季遥此人最擅长将天捅破,自己也落得一身雨,他揭发御史台,容易被报复。”贤亲王笑了笑,“你算无遗策,此番如此平静,想来是已经助季遥脱困了。虽不知你身在悬清寺,如何知晓季遥平安与否,但我也不必再操心。”

明望顿了顿,好奇道:“不过我有一点还需你解惑,若今夜你见不到皇上,又该如何将段文甫从府中支走?”

观尘想过贤亲王会猜出一些真相,但不知道对方竟然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

他也不否认那些猜测,答道:“自有其他办法,不过眼下用不上了。”

明望没追问,站了起来,走到一旁将窗户推开,夏夜山风顿时灌进屋内,将一室沉闷的空气都搅动起来。桌上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最终翻到了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