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降一物

少年离开之后,方绥又坐在原地喝了一盏茶,之后才起身慢慢走下楼。

他今日只带了一个下人,在沁宜园外等着,难得清闲,便在这园子里逛了逛。

晁益那人最懂避祸,将季遥带来之后便离开,这会儿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逛了一会儿,从后门坐马车回了私宅。

司天台接连休沐两日,他那孽子今日待在府里没出去,传唤身边小厮一问,说是正在书房里做文章。

换做往日,方绥是不怎么去孽子院里的,但想起之前与季遥的谈话,莫名地就拐了过去。

那小子竟真的待在书房内,他进去时方慕之还没注意到,仍旧提着笔冥思苦想。

“在做什么文章?”他开口问道。

方慕之被吓了一大跳,笔掉在了桌面纸张上,弄污了一大片。

“爹?你怎么来了!”

他那孽子赶紧收起脸上的惊惶之色,理了理衣袖,从书桌后绕了出来,恭恭敬敬在他身前立着。只是眼神垂得太过,畏畏缩缩难成大事。

方绥冷冷道:“怎么,我看你不得?”

“不敢。”他那孽子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也不欲折磨人,便道:“在司天台这些时日,可有收获?”

方慕之听得一头雾水,心里又着急。收获?哪方面的收获?人脉上的,还是局势上的?

他想了想,挑了个妥当的说辞:“儿子认得了许多星宿……正在学推演之法。”

本以为会被斥责不学无术,不料他爹半晌没出声。就在他抬头看去时,他爹才盯着他问道:“你在运州读书那段时日,同窗之中可有个叫做季遥的?”

他猛地一愣,想要当即否认却又觉得会被拆穿,于是支支吾吾的没说出话来。

“你去读书之时,我曾翻过私塾名册,对这个名字有所印象。此人与季将军同出运州,可是同一人?”他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方慕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是同一人。”

他爹又问:“为何之前不曾听你说过?”

“因为……”他脑子疯狂地转,半真半假道,“因为季家全家惨死在山匪刀下,儿子不愿提起季遥过往,觉得这不仁义。”

方绥沉吟一声:“仁义。”

方慕之虽然当了二十年的丞相之子,也摸透了他爹的性子,却还是难以抑制畏惧。明明自己从未被打骂过,可时时刻刻都绷紧了脑中一根弦,就怕惹他爹真正失望。

听着他那丞相爹念了好几遍的“仁义”,他心中愈发忐忑。

肩膀落下一只手,稍稍用力地搭着,之后拍了拍。

每拍一下,方慕之的心便沉一分,却听得他爹开口道:“仁义是好事,做你的文章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方慕之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着他爹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丞相与往常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他出了书房,朝守在门边的小厮招了招手,低声问道:“今日外面发生了何事?老爷怎么突然问起季将军了?”

小厮也一脸茫然,“少爷,我同您一样也没出府啊,您问我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直接找季将军问去?”

方慕之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当即便转身回房,“快替我更衣,咱们再去一趟季宅。”

一主一仆出了府,走到街上时却觉得比往日还要热闹。但不是那种喜气洋洋的闹法,他随意瞥向路边正在谈话的百姓,其中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讳莫如深的神情。

“怎么了这是?”他用折扇戳了戳小厮,“你去打听打听。”

他站在一家糖水铺子外面,焦急地等了一会儿,视线触及街对面一家香烛铺子时眼皮猛地一跳。

那家铺子老板正愁眉苦脸地跟伙计说话,还不时指向悬清山的方向。

方慕之心里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认,直到自家小厮匆匆回来,压低声音急切道:“少爷,悬清寺的觉明禅师……坐化了!”

猜想成真了。他深深皱起眉头,扇柄敲着掌心迟迟没说话。

好歹是国寺,一寺住持圆寂,对整个宸京乃至整个大梁都有所影响。新帝本就不如先帝对释教热衷,德高望重的觉明禅师一走,这悬清寺可就……

偏偏那季别云对悬清寺的观尘大师又如此惦念。

方慕之在脑中过了一遭,愈发觉得着急,拉着小厮快步朝前走:“快快快,了不得了,快去季宅。”

得拦着季别云,若这会儿去了悬清寺,那之前的避嫌不就白费了吗?

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季宅门口。方少爷常来,季宅的小厮都看他眼熟了,因此也没拦。

方慕之照例留了小厮在外面,他一走进前堂,先看见屋外两个佩刀穿甲的士兵,一个体格壮硕,另一个高高瘦瘦。旁边不仅站着那位徐姓管家,还有许多个小厮围着,恐怕整个季宅的人除了看门的那位,全都跑到了此处。

季别云的影子却没见到,不知去哪儿了。

那几人也注意到他,纷纷转身看过来。一群人面面相觑,略显尴尬,四周顿时安静了一瞬。

方慕之一腔的急迫都消散几分,干巴巴地笑了笑,问道:“你们家将军人呢?”

徐阳自然认得他,唤了一声方少卿之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举止依旧得体,只是眉眼间的焦急掩盖不住。

“方少卿找将军所为何事?他这会儿有事耽搁了,不在府中……”

他知道这位管家是在维护场面,打断了话头,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诓我,你家将军到底哪儿去了?他知不知道悬清寺出事了?”

徐阳闭上嘴,忽的重重叹了一声,“就是知道了,本已回府,一听那消息转身就跑。将军身手又好,我哪儿追得上?不过已经派人乘马去往悬清寺了,希望能将人拦住带回来。”

二人本无甚交集,却因为季别云焦虑到一块儿去了。

方慕之在这头想着,季别云这回是被爱冲昏了头脑,而徐阳在那边暗自斥骂,那小子竟被美色耽误至此。

方少爷越想越急,唰地一下打开折扇,给自己猛地扇风,“坏了,他这会儿去悬清寺又有何用?不过是引人注目罢了,寺里想必已乱成一团,他去了又能如何呢?”

正低声絮叨着,一旁那位身材魁梧的士兵站了出来,看了他与徐阳一眼,问道:“用不用我回营里让右骁卫准备着?”

方慕之一愣,脱口问道:“准备什么?”

“看你们这架势,好像要开战似的。”戴丰茂一脸不解,“不就去一趟悬清寺嘛,说不定连皇上都得去,乱哄哄的谁能注意到他?”

方慕之想反驳,却连这人名讳都不知道,未免有失礼数,故而忍着先问道:“不知阁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