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要

季别云原本前倾的上半身缩了回去,垂眼出神了一会儿,将那瓶药膏扔在一旁。

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孩子气地答道:“不知道。”

他忽的站起身来沿着回廊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顿住,猛地回过头去,看向静坐在原地的观尘。

季别云心中有满腔的辛酸苦辣,他独自憋了太久,那些沉重的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说出来却又不能。然而刚才观尘问他的那一瞬间,他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在观尘面前是可以放下伪装的。

这个念头兴起的刹那,他慌乱不已。

不可以,他们相识不过才三个月,如何能将秘密交付出去?

他心乱如麻,坦白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咽了下去,整个人矛盾至极。

僧人侧身看向他,眼里竟含着慈悲与关切,“施主不想说便不必勉强,贫僧日后会继续留意慧知下落的。”

沉默被打破之后,季别云如同从水里钻了出来,终于能够呼吸到空气一般,心里轻松了不少。

他慢慢走了回去,重新在观尘旁边坐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慧知对我很重要。”

季别云偷偷瞥了一眼和尚的神情,见对方盯着自己又立刻移开视线。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刚生下来时大夫就说我活不长。等我有了记忆之后,一日三餐,药也是一天三次,我爹娘从各地给我寻觅大夫,药方子也换了许多次,都不见好。”他娓娓道来,“所以我小时候不被允许离开家门,就连出房间也难,更别提能有一两个总角之交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看不出来吧,我现在这么能打,小时候竟然是个病秧子。”

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听观尘道:“能变成如今这样,想来施主吃过不少苦。”

季别云笑得更深了,“是啊,那些药真的很苦。后来我见到慧知的时候,便觉得枯燥苦闷的日子似乎甜起来了。慧知是我第一个朋友,他愿意听我无休无止地说话,不嫌弃我聒噪,见我无聊还跟我讲外面的事情,对我从来都有着十二分的耐心。”

少年望向那棵榆树,眼里透着怀念,像是又回到了那些记忆中。观尘静静看着,觉得自己的心被泡在了一缸水里,被四面八方细密包裹着,水中还滴了不少苦胆汁。

“后来我与他分开得很突然,没有正式道别。这些年想起来,我一直都遗憾没能向他说一声再见,也没能向他讨一个约定,约定日后再见面,看看彼此过得好不好。”

季别云声音忽的低落下去,“我害怕当初他被连累了,如果不能知道他如今现状,大概我这辈子都死不瞑目吧。”

他转过头看向观尘,倏地捕捉到了僧人眼里的一丝落寞。

“怎么了,还替别人的经历难过啊?”季别云笑道。

观尘摇摇头,顷刻之间,佛珠却从衣袖中掉了出来,直直落在了地上。僧人面上难得显出一丝慌乱,匆忙弯下身去捡,却被季别云抢先了一步。

少年直起身来,把玩着还带着体温的珠串。观尘心里一紧,以为自己这次失态会招来怀疑,却听得季别云嘀咕道:“这串还是太便宜了,等我从充州回来升官加俸,便再给你送一串更好的。”

观尘伸出的手一顿,拿回了那串佛珠,在自己腕上缠好。

“季施主要去充州吗?”

季别云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对外他只是去河南道督军的,一不小心就把充州说出来了。

他看着和尚的脸,恨不能收回刚才的话,好一阵之后自暴自弃道:“我奉陛下之命要偷偷地去充州查案,你不能说出去啊,要是往外说了我会被圣上治罪的。”

“查充州那起灭门案吗?”观尘眉头皱起,“怎会让你去?”

季别云眼睛一亮,“你又不叫我季施主啦?怎么,是担心我吗?”

僧人随即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神情,“贫僧是觉得朝中能臣众多,自有其他人选可去。季施主入朝不久,根基不稳,此行怕是独木难支。”

毕竟是国寺的大弟子,常年来耳濡目染,自然了解朝廷政局。这话说得倒没错,季别云也有这顾虑,但他既已领命便没有回头路,故而不愿忧虑太多。

他此时只觉得观尘的表情好玩至极,便倾身凑近了,盯着那双如湖水一般的黑瞳。两人挨得很近,连呼吸都缠绕在一起,季别云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边呓语。

“那观尘大师送我一程,好不好?”

观尘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敢妄动。垂眼看着他,神情有些难以置信,像是不相信自己竟然被调戏了。

季别云憋笑憋得辛苦,见和尚没反应,又央求道:“大师不是说独木难支嘛,那就可怜可怜我,给我撑点场面行不行?我必然一路上都记着大师的好,回头给悬清寺多供一些香烛。”

他眼尖地瞥见观尘耳垂染上了红,心知自己这回终于让对方的平静面具破裂了。

目的达到,他再也忍不住,撤回身子捧腹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眼角都渗出了泪。

季别云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湿意,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来,只见观尘大师一脸阴沉地看向自己,似乎是生气了。

他急忙道歉,却怎么也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因此看起来毫无诚意。

“大师我错了,我说着玩儿的,你要是生气了就揍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观尘竟然真的抬起手来,把他吓了一跳。没料到那只手最后轻轻落在他额角,伤口被柔柔一触,泛起一丝疼痛。

“这里,”僧人语气一如既往地沉静,“施主方才擦药时没有擦到。”

季别云笑意都僵住了,抬起眼睫,惊觉二人的距离比方才还要近。

他赶紧往后退,保全了和尚的清白。

再开口时心有余悸:“大师,那什么……授受不亲。”

观尘放下手,装得一脸无辜,问道:“什么什么?”

季别云有些别扭,看地看天就是不看观尘。他们既然不是一男一女,这句话自然不成立。

“还能有什么……观尘和季别云授受不亲,行了吧?”

僧人忽然笑了,嘴角扬起明显的笑意,再没有生气的迹象。

“充州路远,一路小心。”

季别云还没缓过劲来,仍旧别扭着。调戏不成反被取笑,若不是他强忍着,恐怕已经恼羞成怒了。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低声道:“我让你送行真是说笑的,你可千万别来啊。”

观尘抬头,好整以暇地看他,“那这句也是说笑吗?”

“诶你这人……”怎么突然就和他过不去了?

季别云拧着眉,“我说不过你,反正你别来,到时候右骁卫上上下下都看着你给我送别,显得我多舍不得宸京的荣华富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