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背后支援

“要知道,事情很古怪。几年来我一直翻来覆去地做着同一个梦,噩梦,真他娘的见鬼。我本来会像普通人那样过上一辈子,可他们突然就冒出来了。当时的情况,也只是——也很自然。我干的事情也跟往常一样,普普通通。但我自找倒霉,去了港口,还买了张船票,打算到别处去开开眼界。于是我就上了那艘船,而他们也在那儿,所有的船员都是他们的人。后来我就顺其自然,飞船飞到哪儿,我就去哪儿,本来也跟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可他们围住了我,到处都是,而且他们,他们……”

弗兰克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地自言自语,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当那个双眼令人毛骨悚然的再造者告诉他想让他做的事情、并取消了他的语言障碍之后,他就一直在这样低语。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和上腭麻木地失去了知觉,舌头变得又大又软。他们用更粗野的手段束缚着他的胳膊和双腿,血流不畅让他的双手冰冷而又疼痛。如果不是他早在集中营里就见过更糟糕的场面、经历过更可怕的虐待,他肯定会因恐惧而瘫痪。但实际上,现在他心中最强烈的感觉则是听天由命和懊悔之感。

“星期三”,当初我本该尽快让你离开这艘船才对。你能原谅我吗?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误:想当然地以为追捕她的人只是些平庸之辈。甚至,当使馆招待会上的炸弹爆炸之后,他仍旧告诉自己,她在一艘隶属于中立国的班轮上应该很安全。而且——他想和她在一起。他喜欢她,她就像一缕清风吹进了他的生活,而在遇到她之前,他所谓的生活仅仅是一篇接一篇破口大骂的社论。爆炸事件发生后的那个晚上,她要他去找她,而他刚关上门,她就扑到了他身上,那时他本该优雅得体地表示拒绝才对——但他并不想拒绝。结果,二人都给了对方念想,也在无意中为对方签下了死刑执行令。

再造者。

弗兰克对自己的结局不抱任何幻想。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宣布飞船进入紧急状态,随后他的舱门被人撞开,一支枪嗡嗡作响,击中了他的面部。他们给他注射了一整支麻醉剂,让他陷入了冰冷的黑暗之中,而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被关进这间拘禁室,被捆绑在椅子上,浑身作痛,说不出话来。尽管当时的惊恐之感已经过去,但仍让他觉得无比恐怖:他感到自己的心马上要停止跳动。后来,那个疯狂的家伙来找他,拿着一块鹌鹑蛋大小的钻石,强迫他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藏满记忆和痛苦的珍宝。

她有机会逃过劫难吗?他暗自思忖着,尽量不去考虑自己面临的困境,而是把精神都集中在“星期三”身上——他能猜到自己的下场,最后那些急不可耐而又小心翼翼的再造者刽子手会带着和蔼的微笑,用大脑皮层探针剥夺他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感觉。如果她跟马丁或是他妻子待在一起,他们会设法把她藏起来。不然,她也可能已经躲到另外某个地方了。她是个瞒天过海的高手。她对他就隐瞒过很多事情:当他真正意识到她有多么孤独的时候,已经晚了。当时,她把脸颊靠在他的颈窝,默不作声地抽泣了十分钟。(可他感觉糟透了,生怕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生怕自己利用她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把她骗上床——结果是她握住了他的阴茎,在他耳边低语,说她恨自己太傻,居然等了这么久才向他示爱。难道,到头来,是他该拒绝她的要求吗?)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懊悔:他已经活得太久,早就超出了自己的大限。当初是再造者把他像一粒果核似的吐到宇宙的另一头,让他在别处开始了又一轮生命。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担心,因为他早已朝不保夕。如今身处险地,他毫不吃惊,只能说恐怖的结局拖了很久,终于来临。但他心中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痛苦,因为“星期三”也要经历这一切,她迟早会被关进这样一间临时准备的刑房,被黑暗的夜色所包围,而唯一的结局便是,刽子手进来打开灯,摆出为她准备好的刑具。

飞船的辅助舰桥后部,赫斯特站在贾米尔和弗雷德里克身后,看着两名舰桥指挥官的傀儡躯壳操纵“罗曼诺夫号”驶向暗淡无光、缓缓旋转的太空站。动力内核系统上方的轮机控制室里也上演着同样的一幕,玛蒂尔德在那里亲自指挥被特别选中为再造者效劳的轮机操作员。但轮机舱不像这座狭窄的二级飞行甲板,没有占据了整面正墙的观察窗,看不到老纽芬兰站的全景——在赫斯特面前,太空站那巨大的轮状躯体正在庄严而缓慢地旋转,场面十分壮观,而在它身后,是一片永恒的虚空,赫然洞开着一个镶有红边的大窟窿,好似一只受伤的眼眶,那就是六年前莫斯科恒星爆炸后留下的星际深渊。

“令人叹为观止,对吧?”赫斯特问弗朗兹。

“是的,老板。”他站在她身旁,双手交握在背后,掩盖着心中的紧张之感。

“他们是自作自受。”她慢慢地摇摇头,语调中像是充满怀疑,“斯科特督统其实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可到头来居然酿成了这样的惨祸。”

“那里的辐射量还很高吗?”弗朗兹不安地问。

“不算太糟。”弗雷德里克从一名僵尸旁俯过身,检查着控制台上的显示器,“看来每小时只有大约十厘戈瑞。如果穿上普通防护服去那儿,一两个小时后就会患上辐射病,但这种剂量并未超过飞船的防护耐受量。而且,在太空站上短时间停留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一名僵尸向另一个伙伴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朝一旁俯下身,开始调整一排推进器控制装置。贾米尔对他们的参数进行了编辑,让二人认为只有自己在舰桥上工作。现在,他们正集中精力操纵飞船进行入港机动飞行。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鲍西娅低声咕哝道,盯着远方:一片片紫色和红色的烟障,围绕在恒星死去后形成的冲击波环四周。“也是我见过的最丑恶的东西。”她的双手死死抓住首席驾驶员的座椅靠背,看了弗朗兹一眼。“人质那边都准备好了?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吗?”

“是的,老板。”弗朗兹点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感情。她朝他一笑,那种看似友好的神情令他心神不安。他既想一拳朝她脸上打去,踢她、咬她,用双手撕扯她,直到她一动不动;又想跪倒在她脚下,请求她的宽恕。“我们把乘客关进疏散区,将所有走廊变成真空。然后我逼着那个女孩子自己现身,带她来见您,前往太空站。哦,我可以问问我们怎么撤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