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光(第3/6页)

老徐只回我一句话:“你的主意,你不做,就滚,耶。”

我开始求爷爷告奶奶地遍访名刹古寺高僧,包括隐居在皇城根各个角落的仁波切,可每次把价钱谈妥后只要一掏出摄像机,高僧大师便脸色一沉,阿弥陀佛几句,掩面而逃。我们也曾试过偷拍,但香火缭绕外加镜头抖动,效果实在堪忧。

眼看死期将近,我彻夜难眠,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媳妇儿问我干啥呢。我说烙饼呢。她给了我一脚,要烙地板上烙去,别跟老娘这儿演擀面杖。

这一脚踹得我神清气爽、茅塞顿开,我顿时有了主意。

万总的新版App如期推出上架,老徐像他那辆路虎,开足马力把所有人的弦绷得紧紧的,连轴转似地推视频、出创意、上campaign,很快地,一段表现高僧为一款手机做法开光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紧接着,来自“爱Fo图”的图片便攻占了朋友圈和微博,下载量及日活跃用户量曲线节节攀升,像疯狂的火箭以逃逸速度冲上云霄。

别问我这样做究竟对产品品牌有什么帮助,也别问我数字水印技术的后续开发及应用,那是万总要解决的问题,我只是一家三流野鸡营销公司的不入流的策略人员,我只能用我的方式,解决我能解决的问题。

我还是低估了网友的创造力,打上数字水印后的图片,只需要发送极低分辨率版本,或者部分图片,便可通过App恢复成接近原图质量的文件,省流量,省时间。我们乘胜追击,又推出了一系列主打这一功能点的传播广告。

曲线上又出现一个小小的峰值,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最开始是一张用“爱Fo图”拍摄的苹果照片,Po主在一周后又发了一张同一个苹果照片。他发现,用“爱Fo图”拍摄的苹果比其他苹果腐败的速度明显要慢一些。

紧接着,是用App拍摄的宠物猫狗奇迹般恢复健康的故事。

然后,有一位老太太说用“爱Fo图”自拍后,逃过了一场车祸,大难不死。

越来越多的传言甚嚣尘上,每一条听起来都像是愚人节笑话,但每一条笑话背后都站着一位言之凿凿的证人,以及滚雪球般飞速增长的信徒。

消息越传越离奇,晚期癌症患者每日自拍肿瘤显著缩小,不孕不育夫妇拍摄艳照喜得贵子,打工青年合影后彩票中大奖,诸如此类只有在地铁小报上才能刊发的耸人听闻,在社交网络上铺天盖地。它们都打着“爱Fo图”的标签,而我们都以为是公司内部花钱雇的水军。

我们都以为错了。

据说万总的电话被投资人打爆了。除了追加投资,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究竟那个给App开光的大师是谁。

逻辑很简单,如果单凭给手机应用开光便能出现如此奇效,那么请到大师本人作法,该能有怎样改天换地的大神奇啊。投资人想到了,亿万用户也都想到了。

在这个时代,真相就像是贞操,往往难得,而比这更可悲的是,即便把真相放在面前,人们大多都选择怀疑其真实性,他们只相信自己所幻想出来的真相。

很快,我的联系方式被出卖了,邮箱、电话、短信……所有的人都在怒吼着问同一个问题:那个大师究竟是谁?

我不能说。我知道他们迟早自己会找出来。

他们靠着人肉搜索的力量,找出了病毒视频中的“大师”及其弟子,那是我托朋友从横店影视城趴活儿的群演里挑出来的,反正演清朝百姓也需要剃度,倒少了一道讨价还价的工序。这些怀揣演员梦想的人们颇为尽心尽力,主演甚至为了头顶戒疤的排列形状与化妆师起了争执,这更加令我惴惴不安。

他们都是好人,错都在我。

惨遭人肉的演员家无宁日,网民用尽一切恶毒语言攻击他们及其家人,逼迫他们承认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他们确实是被公司雇用来假扮成大师的临时演员。如果说这里面尚有无法达成共识之处,那便是,他们相信我们公司,或者我,隐瞒了一个真正的背后的大师。出于私心,出于欲念,不愿公之于众,分享这足以光耀世人的大神通。

这个,我真没有。

老徐把公司暂时关了,每天一堆大妈候在楼底下扯横幅,我们受得了,物业管理也受不了。他给员工放了带薪长假,希望这件事能够早日过去。他好心地提醒我,最好离开这里,回老家避几天风头,因为说不定哪天哪个丧心病狂的绝症患者及其家属便会杀上门来,要求我供出大师的微信号。

我想他是对的,我不能连累家人。

于是安排好一切之后,思前想后,我来到这座千年古刹,成为一名扫地僧。

钟声敲过九下,结束了早课,我们开始各就各位,今天是开放日,主持德塔大师会迎接一批来自互联网界的高端信众,并召开一个关于佛法与网络的讲演沙龙。

我负责签到及发放胸牌。在签到簿上,我看到了不止一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万总。

在38摄氏度的桑拿天里,我戴上了医用棉质口罩,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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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土黄色僧衣僧鞋的信众鱼贯而入,胸前红红绿绿的胸牌摇晃,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的生活,国家会议中心、JW万豪、798 D Park……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去开会的路上,散名片,加微信,吹各种牛,画各种大饼,言必称互联网思维,就像是手持红宝书的小卫兵。

如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他们的胸牌上少了昔日那些耀眼的title,“CXO”“联合创始人”“投资VP”换成了“居士”“信士”“施主”。他们收起往日嚣张的气焰和突出的肚腩,念念有词,就近入座,并虔诚地将手机、iPad、Google Glass、智能手环等身外之物交给收集的小沙弥,换取一个号牌。

我看见了万总,他面容憔悴,却目光如水,步伐轻盈,施施然对着身边人双手合十作揖,全然没有之前的霸气。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低下头,他也低下头回礼。

这几个月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德塔大师曾经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由于开悟得证,放弃了斯坦福、耶鲁、加州伯克利等常春藤名校的Offer,受戒皈依,遁入空门。在他的带领下,一众高等学府毕业生加入我寺,并以互联网时代的方式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大师那天说了很多,我却记不得太多,只记得万总姿态虔诚,频频点头。当讲到如何利用大数据技术帮助定位转世灵童时,他甚至眼含泪水。

我躲着他,又按捺不住想上前问他,那件事究竟过去了没有。我想念我的家人,但并不想念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