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光(第2/6页)

“比起担心照片安全,我更在乎别人看到的是不是我最美的一面。”用户访谈中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说。她的手机相册里充满了千篇一律过分修饰的大头照,每一张看起来都与她本人相去甚远,但她仍然每隔半小时便会举起手机,从侧上方45度角对准自己微微嘟起的嘴唇。

如果一座高塔把根基建在沙滩上,你又怎能指望它站立到涨潮的那一刻?

老徐盯着我,我盯着白板,白板盯着所有人,所有人盯着手机。我们像一群迷失在雾霾里的鸟雀,不断被发光的屏幕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飞往的方向。而寒冷的夜幕已降临,捕猎者饥肠辘辘,步步逼近。

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报警声。我的下意识反应不是省着点儿用,而是变本加厉地翻看起朋友圈来,越临近最后时刻,越要让每一滴能量充分发挥作用,而不是耗散在静默的后台运行里。这是我的价值观、我的哲学。

我看见了万总更新的动态,突然间,蒸饺的皮破了,馅儿流了出来。

“有了!”我拍桌子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从半昏迷状态惊醒过来。

我把手机摆到老徐面前。

万总头像下,一张河畔水景图配上一段文字:

本周六农历15日于温榆河畔放生带籽螺蛳,鸟类、爬行类、水产类等物命,身为佛子,当行佛事,发慈悲心,消世代业。愿此功德,回向老者增福增寿,中年者家庭美满,妻贤子孝,小孩子开通智慧,茁长成长!特此公告,祝大家六时吉祥!(随喜自愿,上不封顶,支付宝账号:XXXXXX,转发此条信息亦可积功德)。

“他们的资金链都紧张到这份儿上了?”老徐瞪大了眼睛。“这个月的月费还没结呢!”

“您再往前看看。”我滑动手机屏幕,万总的动态时间线上,技术与佛法交辉,鸡血与鸡汤齐飞。“这也许是他的另一个爱好。”

“所以点在哪儿?”

“为什么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转发这些保平安积功德的消息?他们真的信吗?我看未必。图片安全也许不是人们的核心需求,但人身安全,尤其是心理上的安全感,是中国人当下最迫切需要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将产品和这种心理需求建立起强联系。”

“说人话!”

“你们说说,什么样的信息转了能保平安?”我反问大家。

“菩萨心咒!”“佛图!”“佛诞,各种寿辰!”“上师智慧金句!”

“什么样的你会信而且愿意掏钱?”

大家思考了片刻,一个女孩怯怯地说:“开……开过光的……”

“Bingo!”

整间屋子突然陷入寂静,老徐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身后,只听见哐当一声,妖风由领口钻进我后背,像倒进了一桶冰块。屋里的雾霾瞬间消散。

“醒了没!”老徐把窗户重新关上。“你再说一遍,别再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找个大师,给这款App开光,让它拍出的每张照片都变护身符,这才是真正的转发保平安。”

所有人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投向我,我盯着老徐,老徐不说话,看着手机。许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朝阳区的700个仁波切不会放过你的。”

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2

我媳妇儿是个新时代的卢德主义者,她曾经是个重度的电游玩家,后来被家长强迫报了一个戒断夏令营,之后态度便有了180度的戏剧性扭转。

我问过她很多次,那年夏天,在凤凰山上名为“涅槃计划”的营地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从来不正面回答。

这造就了我俩最大的观念分歧。她认为这一貌似风口浪尖的所谓高科技产业,到头来还是跟那些历史最悠久、最顽固的行当一样,利用大众千疮百孔的心灵,假借进步、提升、拯救之名,行操控、玩弄人心之实。无论你的手放在《圣经》还是iPad上,你都是向着同一个神起誓。

我们只是给了人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慰藉、快乐、安全感,他们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希望自己是人群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我们不能剥夺他们的这种需求。我总是这样反驳她。

“别装大尾巴狼了,你们只是在玩游戏,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她说。

“别扯了,都是大活人,有手、有脚、有脑子,谁控制得了谁啊。”

“NPC。”媳妇儿吐出一个词。

“啥玩意儿?”

“Non-Player-Controlled Character,即非玩家控制角色。如果你相信有一个大的后台系统,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相应的游戏进程逻辑,系统会反馈到这些NPC上,他们便会按照预先设定的程序进行反应。”

我盯着她的脸,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加入了什么新型的邪教组织。

“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吧?”

我去遛狗了,这个点儿路上狗屎还少点。

3

每天寺里的钟敲过五响,我就得起床开始扫地,从新修的藏经阁一路沿着木长廊,扫到石台阶,再从石台阶,扫到寺门口那棵张牙舞爪的千年老槐树。

至于扫地过程中默诵的是《严楞经》《法华经》,还是《金刚经》,得看当天的空气PM2.5数值落在哪个区间,我咽喉肿痛,心无旁骛。

随便哪个香客都能看出,我并非佛门中人,我出现在此处,只不过与其他周末研修班的俗家弟子一样,为了逃避。

就像那些在雍和宫外佛具商店里购买电子佛盒的人们,摆在家里,按动按钮,它便会开始诵读经文,每逢正点或者设定好时间,还会发出跟庙里敲钟一样空旷幽远的“duang”一声,仿佛这样便能消除业障,净化罪孽。我时常想象着在罐头般拥挤的2号线地铁里,所有的电子佛盒同时响起的情景,所谓的“禅”或许便是这一瞬间与现实生活的抽离感。

就像吃素,我怀念北新桥那家老汤卤煮。

我注销了手机号,删除了所有社交网络上的数据,媳妇儿回了老家,我甚至改名为法号“尘无”。我只是希望那些疯狂的人们不会再找到我。

我受够了。

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从那个貌似无厘头的疯狂点子开始。

万总结了账,连夜召集产品技术进行开发,老徐布置市场创意和策略,而项目最核心的部分,便义不容辞地交到了我手里。

去找一个愿意为这款App开光的大师。

老徐要求,全程跟拍,做一个病毒视频进行传播。我开始万般推脱,一会儿说家里三辈基督徒,一会儿说媳妇儿在待孕期间,禁止接触生冷食品动物毛发及一切灵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