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阿姐?”纪新雪向后仰身,躲开纪敏嫣的手。

纪敏嫣神色如常的放下停顿在半空的手,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个馄饨大的油纸包递给纪新雪,顺势在纪新雪身侧坐下,“醒酒药,太医在里面放了许多蜂蜜,很甜。”

“嗯。”纪新雪乖巧的点头,从油纸中剥出漆黑的药丸子,小心翼翼的咬进嘴里。

入口回甘,还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这是纪新雪吃过的味道最清新的药丸子,没有之一!

纪敏嫣将纪新雪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刚开始的时候,纪新雪虽然痛快的接过药丸子,但眼底满是迟疑。一口咬下去,只让指节大的药丸子表面出现几不可见的小坑。

尝到味道后,因为警惕而眯起的凤眼忽然睁大,继而弯成愉悦的弧度。再次下口时,药丸子立刻原地消失。

像是她从庆州带回来的那只苍鹰,表面看上去冷漠凶悍、不肯亲人,实际却是用只兔子就能骗走的小傻子。

“明日我让太医专门给你配些醒酒药。”纪敏嫣将荷包内仅剩的醒酒药也拿给纪新雪,提醒道,“别日日贪杯,阿耶会不高兴。”

“阿姐放心。”纪新雪嘴角浮现狡黠的笑容,“我从来不在宫中饮酒,阿耶抓不到我。”

自从焱光二十一年,虞珩带着坛江南果酒进宫找他。他们喝醉后不幸被长平帝抓到,惨遭惩罚。纪新雪再想饮酒时,都会去安国公主府。

长平帝总不至于亲自去安国公主府抓他。

即使真的有急事,他也能在回宫的路上及时醒酒。

纪敏嫣能看得出来,纪新雪有些……畏惧她。

家中的兄弟姐妹,除了还没懂事的三个,其余人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气短,连纪璟屿和纪靖柔也不例外。

年岁尚小的时候,纪敏嫣还曾为弟妹们的畏惧悄悄掉过眼泪。

自从纪靖柔开始在外面交际,纪明通也逐渐长大,两人与堂兄堂妹们吵架时满嘴皆是‘我家长姐’,纪敏嫣就释怀了。

她身为长姐,若是没有威严,怎么帮阿耶管教弟弟妹妹?

纪敏嫣希望纪新雪畏惧她的同时,也会觉得她可以依靠。

想到仍旧在禁足的王皇后和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宫的钟淑妃,纪敏嫣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更柔和,耐心且生疏的询问纪新雪在封地时的起居日常。

最后难免提起纪新雪去年被毒虫所咬,导致颈间留下疤痕的事。

纪新雪稍稍犹豫,告诉纪敏嫣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我和虞珩去山中狩猎时,见到只还没长大的小鹿,想要将其捉回庄子中养着,激动之下追的太深。等脖颈红肿起来,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毒虫咬伤。”

“身上没带驱虫粉?”纪敏嫣眉心微颦。

她记得纪新雪身边得用的女官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钟淑妃的陪嫁侍女,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纪新雪长大。另外两个人是在纪新雪去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才到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顿了下才回答,“带了荷包,在追猎物的时候跑丢了。”

纪敏嫣摇了摇头,提点纪新雪,“年后阿耶就要给除了宝珊之外的人赐府。你出宫开府,身边只有三个女官肯定不够用。若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可堪提拔,就去找祖母讨要。她老人家最会调教人,宫中的侍从皆面面周全。如果我没记错,你身边惯用的两个女官,就是出自祖母宫中。”

可惜那两个人伺候小五的时间太长,自诩与小五有情分在,身边又没有能威胁她们地位的人,已经远不如当年细致。

否则怎么会在提前知道小五要进山狩猎的情况下,只给准备一枚驱虫的荷包?

至少要在小五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驱虫的药粉。

纪新雪完全没抓住纪敏嫣话中的重点,只记住‘出宫开府’。

“阿耶都圈定了哪些地方,我能自己选吗?”纪新雪毫不掩饰对开府的期待。

早在上次回长安的时候,纪新雪就悄悄选好开府的地点。

安国公主府隔壁原本是武宁帝的心腹,齐国公的府邸。

乾元帝驾崩后,齐国公卷入建兴帝和元王之间的皇位之争,不幸落得财产充公、全家流放的结局。

至此,安国公主府隔壁的宅子就空了下来。

正好用来给他做公主府!

纪敏嫣摇头,“还没选,准备让你们自己选。”

纪新雪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将原齐国公府视为囊中之物。

见纪新雪神色放松,不再像她刚过来时那般紧张,纪敏嫣才提起也许会让纪新雪不开心的事,“我为你寻了几名画师,最擅长在人脸、颈、手腕处作画。既能遮掩疤痕,也能修饰妆容,明日便送到你宫中。”

纪新雪嘴角的笑容稍顿,心中再次涌起愧疚。

这是他与纪敏嫣短暂的交流中,第三次感觉到愧疚的情绪。

第一次是发现纪敏嫣朝着他颈间的纱巾伸出手,下意识躲开的时候。

第二次是听到纪敏嫣问他关于颈间疤痕的事,说谎骗纪敏嫣的时候。

听闻纪敏嫣为他颈间不存在的疤痕,专门去找擅长面妆画师,纪新雪再次生出愧疚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后悔,看到纪敏嫣朝他颈间的纱巾伸手的时候躲开。

等到元日,纪敏嫣看到穿着皇子常服的他,会不会想起今天的事,觉得他是在有意欺骗她?

“嗯。”纪新雪将心间翻涌的各种念头尽数压下,深深的低下头,“谢谢阿姐。”

在纪新雪看不见的角度,纪敏嫣眼底深处飞快闪过探究的情绪,她试探着道,“让阿姐看看你颈间的伤?回头再为你寻些更方便,能直接贴在脖颈处的装饰。”

纪新雪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后,两人同时开口。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去疤药,你都试试。”纪敏嫣看出纪新雪抗拒,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逼迫纪新雪。

“可以。”纪新雪的声音几不可见,点头的力度却极大。

纪新雪终于抬起头看向纪敏嫣,他放弃掩饰情绪,任由紧张顺着眼睛倾泻而出,“阿姐别害怕……”

纪敏嫣没急着去看纪新雪颈间的疤,她轻轻拍了拍纪新雪藏在广袖下的手,“我在关内道的时候,亲自去看望过在北疆落下残疾的老将军们。他们有的人没了眼睛,有的人只剩下手臂或者腿。我连那些人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纪新雪想以笑容回应纪敏嫣的安抚,努力半晌却觉得脸像是被冻住似的僵硬,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别处。

会害怕的人不是纪敏嫣,是他。

纪敏嫣见纪新雪眉宇间没有抗拒,才再次抬手伸向纪新雪颈间凌乱的丝巾。

眼角余光瞥见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逐渐靠近,纪新雪紧张的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行刑台上的犯人,已经听到监斩官高喊‘午时三刻已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