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时光隧道(二)

瀑布城里又开始飘雪。

昨夜的还未消融,鹅毛大雪便又从苍灰色的天际倾斜而下。寒冷刺骨的风从外边吹进来,店铺的木门被缓缓吹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陆予行缓缓睁开眼,疲惫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你……”

老妇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晶球晃了晃,不动了。

店里燃的香只短了几厘米,陆予行却好似沉睡好几十年一般。他抿着嘴,抬手抹了把脸,从躺椅上坐起来。

他望着墙上的钟表发了会儿呆,眼神晦暗不明。老妇人刚才只见他表情痛苦地挣扎,却没发出任何声响。正想问问自己的催眠到底成功没,对方却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起身走了。

冷风吹得风铃来回摆动,陆予行步伐沉重地拨开那些黄绿色的植物茎叶,推门出去,穿过拥挤的商城人潮,猛地扎进雪白一片的空气里。

稀疏的车流在皑皑之中穿行,他站在堆满积雪的马路边上,闻着尼亚加拉冷冽的空气,忽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他想起了那段混沌记忆里被遗忘的一切。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中,陆予行总会产生幻听,有时候甚至能看到幻想出来的人影。他曾以为那是自己病症发作的表现,如今想来,分明是悄悄进到他家里的、活生生的人。

那人总是一副匆忙的样子,仿佛是下班后偷偷赶来一般。他穿着工作的西服,在凌晨时分打开陆予行家的房门,给他收拾残局。

陆予行每次发病后半昏半醒,都能感觉到身边有人走动。那人在后院处悄悄脱下皮鞋,悄无声息地进来。他把危险物品全都放在高处,又扶陆予行到沙发上躺好,却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行径,不敢为他清理伤口。

他只能悄悄将那些致死量的安眠药换成糖丸,为了避免更加严重的后果。

陆予行回忆着那个男人的脸,顿时浑身都冻结般冰冷。

——为什么是唐樘?他为什么会有别墅的钥匙?

这一切太荒唐了,唐氏珠宝首席设计师,在下班后偷偷潜入一个过气影帝的家里…他们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陆予行机械地迈开步子过了马路,脑袋里一片混乱。经过的私家车差点撞到他,一个急刹后司机探头出来骂人,他也充耳不闻,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是唐樘做了什么导致他重生了?那么现在的唐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他?

——唐樘也死过一次吗?

陆予行一路走到瀑布公园的入口。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瀑布已经结了冰。不少来度假的情侣都为冰雕雪瀑而来,此刻,公园门口早已经是人山人海。陆予行在人潮的洪流里,不受控制地被往前推,就这样跟着进了公园。

公园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沿着中央的道路一直往前,就能看到横贯视野的大瀑布。接近岸边的地方立着摩天轮。远处的观光船停靠在岸边,入口的游客排成了长龙。

陆予行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远远看到右前方的落叶树后有个电话亭。

他快步走了进去,用冻得通红的手拿起听筒。

拨了两位数,他的手又顿住了。

电话亭的玻璃门将外界的喧哗隔开,飞絮般的雪花落到门上,渐渐融化。陆予行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忽然感觉无比的迷茫。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唐樘,但他既不知道唐樘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回想起对方在机场分别时,眼中的决绝神情,陆予行狠狠攥紧了拳头。他低头抵在那台冰冷的共用电话上,内心无声地低吼一阵。

片刻,他将听筒放了回去,转身走进冰封的天地之中。

电话亭十米开外,两个坐在咖啡厅里的黑衣男人朝这边看了一眼,也起身跟了上去。

公园的观景台很长,有的在瀑布之下,有的则需要坐电梯,从上往下俯瞰。

陆予行失魂般晃进电梯,将半张脸都埋在羽绒外套里。

半透明的电梯外,最近的部分瀑布已经被冰封。陆予行隔着玻璃看他们缓缓下降,仿佛面对着一只白色的怪物,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被冻在冰里,一旦解开这层封印,就会变成恐怖的厉鬼,把所有人都吞没进巨大的瀑布里。

巨大的瀑布遮掩的阳光,电梯梯箱暗了一瞬,照出玻璃中的倒映来。

陆予行猛地看到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仿佛死死盯着他,眼中全是哀怨。

只是一瞬,阳光又照进电梯里。

同乘的旅客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陆予行稳定重心,随着人群出了电梯,到了观景台。

冰封的瀑布静静立在观景台之外,像一个从高处坠落的人,忽然被定格住了一般。

身边的一对白人夫妻抱着孩子,从陆予行旁走过去。陆予行看了他们一眼,默默站到观景台最角落,靠在了栏杆上。

低头看着停止奔流的瀑布,他忽然想起那本“自己”写的日记。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真正的“自己”,是不是更招唐樘喜欢?

陆予行闭上眼,冷冽的风和阳光都在他脸上掠过,最后变成瀑布的轰鸣,以及砸在他脸上的水汽。

二十二岁的、年轻的陆予行,比他勇敢,比他健康,比他敢爱敢恨。他们可能会在瀑布下相拥亲吻,在离瀑布轰鸣最近的度假酒店里缠绵,或许还会花钱买个相机,躺在床上数白天拍的照片……

睁开眼,耳边的暴雨轰鸣全都消失了。

身后,一个陌生的男声操着港城口音,突兀地响起:

“陆先生,一个人?”

陆予行回过神,略微皱了皱眉。

他不确定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两个黑衣黑裤,脸色严肃的高大男人站在面前。说话的是其中个子高的那个,他微微歪过头,眼神里是不容拒绝。

“你们是?”陆予行打量两人,依稀辨出对方的来历,应该是高级保镖或打手之类。

对方不回答他的问题,“我们老板请您过去坐坐。”

陆予行盯着他们,没有动。

身边的游客都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陆予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四周,又转回视线。

唐樘不知去向,可想这些人必定是唐家人派来的。

“你们老板是谁?”他随口猜了一个,“唐锐泽?”

矮个子的那个听了后弯起嘴角,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陆予行愣了一下,倏地想起除夕那晚,他在客房听到的话。

“我去岛上待两天就回…”

唐兴国的话在他脑海中回现,陆予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跟我们走吧。”面前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老板要我转告你,唐樘不会来找你了,大家温哥华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