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蚯蚓(第4/8页)

钱老身后的妻子苦笑着,避开丈夫的视野,向两位警官轻轻摇头,那意思是说:莫看他说得如此雄辩,别信他的!看钱小石的表情,和妈妈是同一个意思。朱警官想,也许这母子两人对鲁郁知之甚深,所以才不为老头的雄辩所动。但作为警官,而且完全不了解鲁郁此人,他无法轻忽老人提出的这个“犯罪判断标准”。他郑重地说:

“钱老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证清楚。”

这句话昨天他对钱夫人也说过,但那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而已。今天不同,今天这句话里浸透了沉甸甸的责任感。老头子看透了这一点,显然很满意——朱警官苦笑着想,谁说这人大脑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锐利的穿透力。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朱警官总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身裸体。钱老说:

“好的,那就拜托二位啦。如果你们能证实鲁郁的清白,我再高兴不过了。”

他的报案就以这么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结束,有点……迹近伪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对母子,看他们对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们一点不为老头儿的表白所动,苦笑着向朱警官使眼色:

可别信他的煽惑,我们是早就领教过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该信谁的,他此刻有一个比较奇怪的、非常强烈的感觉:如果你事先认定钱老是个偏执狂,那么你完全能用这个圈圈套住他的行为;但如果你没有先入之见,你会觉得,他的所有言谈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贯之的逻辑脉络,并由纯洁的道德动力所推动。

朱警官脑子里两个钱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骂道:娘的,说不定案子没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样,我要认真查清这个案子。

事实上钱老赢了,赢得干净利索。

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确实一指点中了这个案子的死穴。其后的查证落实太容易了,简直弄得两位警官闪腰岔气,他们为侦破本案而鼓足的劲力突然落空,没有了着力处。他们到基地后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鲁郁也一点儿没打算隐瞒:工程部这五年来确实花费重金,采购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采购的。当然,求购的公开原因不是为了“杀死沙漠蚯蚓”,而借口说是为了扑灭它们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国都十分重视塔克——克拉工程,不光为了沙漠改造,主要为了下一个世纪的能源,所以对鲁郁的请示有求必应。

购买碲的所有往来函件和往来账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账目表上分项单列,整理归档,加了封条,专等警方的调查。两位警官到来的两天之前,鲁郁组织了一次全区域的直升机喷洒行动,规模很大,还特意拍了纪录片。这部片子也已经归档,非常痛快地提供给警方。

……两架军用直升机整装待发,含碲气雾剂已经装在机舱里。两名驾驶员和十几名工作人员此刻站在机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着笨重的隔离服,因为碲对人类也有毒性,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神经毒素,并可诱生周围神经的脱髓鞘作用。被喷洒区域今后很长时间(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将是动物生命的禁区。行动组员的表情肃穆沉重,他们都知道这次任务的高度危险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双重危险。他们不光冒着生命危险,今后也势将面对社会的善恶审判。这会儿,他们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同样穿着隔离服的指挥长鲁郁走近他们,亲手签署了命令。特写镜头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

我作为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决定在2237年5月20日上午开始含碲气雾剂的工业性喷洒行动。喷洒区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喷洒后务必造成活化区域与外界的全面隔断。

我对这次行动负有全部法律责任。

鲁郁

2237年5月20日上午8点整

鲁郁向那排人展示书面命令后,吩咐秘书把它收好,归档。然后用苍凉的声音发布命令:

“喷洒行动现在开始!”

参与人员爬上直升机。旋翼旋转起来,两架直升机升空,组成编队,沿着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并肩飞去,每个机尾处拖出一条气状的鲜红色尾巴。两条尾巴扭曲着,膨胀着,合并到一起,弥漫了空域,沿着活化区域的蓝黑和黄白交界线,慢慢沉降到沙面上。直升机飞远了,红色尾巴也变淡了,然后它们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这段时间里,鲁郁等几个人在原地等待着,不语不动,如同一组刀法苍劲的沙雕,隔着防毒面具,能看到他们平静中带着苍凉的面孔。

沙漠中“活化”区域为7000平方公里,周长大约为300公里。1小时后,两架飞机完成了喷洒,拖着红色的尾巴从地下线出现,飞到头顶后尾巴消失。直升机降落,鲁郁同机组人员一一握手。然后共同登机离开这儿。他们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儿是含碲气雾剂没有影响到的安全区域。以下的镜头经过放大和加快,并深入残骸堆积层中。沙虫们在其中钻上钻下,非常活跃,但在鲜红色的气雾慢慢沉降后,沙层表面的沙虫们很快中毒,行动逐渐变慢,身体变得僵化,直到最终停止了蠕动。这个死亡过程缓缓地向沙层下延伸。

“鲁郁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珍贵的‘沙漠蚯蚓’?要知道,这是钱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样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

鲁郁苍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样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

记录的小李警官听到这句混账话,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个意识健全的科学家,面对警方审讯,却把罪责推给什么先知,可不是耍无赖吗!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冲动,仍然心平气和地问:

“什么先知?宗教的先知,还是科学的先知?”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始终对我隐身和匿名。”

这下子连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鲁郁先生,你不会说自己也是……不会说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会听从一个隐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这样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会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绝不会以精神疾病为由来脱罪。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请你们先替我查寻一个人。”

“什么人?”

“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知,这几年,他一直向我发匿名邮件,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心境,邮件内容一般是一两句精辟的话,总是正好击中我信仰的薄弱处;他甚至给我发过几篇科幻小说,是读后让人透心冰凉的那种玩意儿。七八年来,正是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彻底扭转了我的观点,让我——很艰难地——做出了杀死‘沙漠蚯蚓’的决定。现在,我渴望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