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克罗兹(第3/6页)

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富兰克林有可能会走那条路,也就是他竟然会照着任务指示走。克罗兹看到他们冻结在兰开斯特海峡,接下来几年里,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是往北方搜寻。约翰爵士任务指示中的第二选择是,如果没办法继续向南走通航道的话,他应该转向北航行,穿过理论上只是一圈的冰,进入那更是纯属理论的未结冻的北极海。

克罗兹逐渐消沉的心知道,八艘搜救船的船长与船员全都得出一个结论:富兰克林已经向北航行,这和他实际走的方向刚好相反。

他在半夜里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舱房里有光,但是他的眼睛受不了光,所以试着只透过火炬的燃烧及各种声音来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他的侍从乔帕森及船医古德瑟——正要从他身上把那件肮脏、被汗水浸湿的睡衣脱掉,用温水帮他擦洗身体,并且小心地为他穿上一件新睡衣及袜子。两人当中的一个试着用汤匙喂他汤。克罗兹把稀粥吐了出来,但是他那满到桶边的呕吐桶已经整个冻成固体,他隐约感觉到乔帕森及古德瑟在清理舱板。他们让他喝了些水,然后让他躺回冰冷的床单上。其中一个帮他盖上一张暖和的毛毯,一张温暖、干燥、未结冻的毛毯,他感激得想哭。他也想开口说话,但是还没有找到或组织好想说的话,所有的话就从他的脑袋里消失,他再次滑入视觉的漩涡中。

他看到一个黑发、绿皮肤的男孩,以胎儿的姿态蜷曲着,靠在一面尿液色的砖瓦墙上。克罗兹知道这男孩是某个地方精神疗养院里的癫痫患者。这男孩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黑眼睛像爬虫一样不断前后闪烁。那个身影就是我。

一想到这里,克罗兹就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恐惧,而是别人的梦魇。他进入另一个男人的心灵里待了片刻。

接着,苏菲·克瑞寇进到他的梦里。克罗兹咬着皮带呻吟着。

他看到她在鸭嘴兽池,光着身子紧紧靠在他身上。他看到她冷漠、鄙夷地坐在总督府的石板椅上。他看到在幽冥号与惊恐号起航的五月天,她穿着蓝色洋装站在格林海瑟码头上挥手,虽然不是对他挥手。现在他看到一个他从来没看过的苏菲·克瑞寇。她这时候是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全职的助理、同伴与抄写员,并因此自豪、忧伤,庆幸自己仍能忧伤、重新得力,并且重获新生。她和珍恩夫人到各处旅行——两个不屈不挠的女人,媒体将来是这么称呼她们。

苏菲几乎和她的舅妈一样,随时看起来充满热忱、带着希望、声音高亢、非常女性化、不受规范,全副心思都用在呼吁全世界搜救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上。即使在私下的场合,她也不会提到法兰西斯·克罗兹。他当时就看出,这是最适合苏菲的角色:勇敢、傲慢、有权力、风情万种,有最好的理由可以避免论及婚嫁或去谈场真正的恋爱。她一生都不会结婚。克罗兹看到,她会和珍恩夫人一起到世界各处旅行,绝不会在公开场合承认失踪的约翰爵士已经难有生还的希望,但是在真正希望早巳灭绝许久后,仍然充分享受她在否认寡居期间获得的特权、同情、权势与地位。

克罗兹想呕吐,但是他的肚子到现在已经饿了好几个小时或好几天了。他只能弯着身体,忍受腹痛。

他现在在纽约州罗切斯特西方约二十英里的海德斯达,一个狭窄、家具摆放杂乱的美式农舍的阴暗起居室里。克罗兹从来没听过纽约州的海德斯达或罗切斯特。他知道这是今年,一八四八年的夏天,也许就在几个星期后的未来。透过拉开的厚布幔缝隙,他看见一场闪雷暴风雨正闪着光汹涌而至。雷声让房子摇晃起来。

“来嘛,妈!”桌旁边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说:“我们跟你保证,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会觉得很可怕。”母亲回答。她是个平凡的中年妇人,一道皱纹将她的前额分成两半,上半延伸到她扎得很紧的灰色发髻,下半连接着她粗且皱着的眉头。“我真不知道怎么会让你们说服我。”

克罗兹发现美国乡间对话竟然如此粗鄙而相当吃惊。他认识的大部分美国人都是个性有缺陷的水手、美国海军的船长或捕鲸人。

“快啦,妈!”用老板口气命令她母亲的女孩,是十五岁的玛格丽特·法克斯。她穿着朴素,傻笑着,看起来并不特别聪明,模样却十分迷人,就和克罗兹在社交场合遇见过的美国女人一样。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孩是玛格丽特十一岁的妹妹凯瑟琳。年纪较小的女孩看起来更像她母亲,克罗兹只能借着摇曳的烛光看见她苍白的脸:额头下方有两道粗眉,上方的髻扎得太紧,皱纹线也开始成形。

闪电的光从两片沾满灰尘的布幔间的缝隙闪射进来。

母亲和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围着橡木圆桌。克罗兹注意到桌子的蕾斯花边已经因年代久远而泛黄。三位女性的眼睛都闭着,桌上蜡烛的火焰也被雷声震得摇晃起来。

“有人在这里吗?”十五岁的玛格丽特问。

这时传出一下巨大的敲击声。不是雷声,是爆裂声,好像有人用一根小槌子击打木板。每个人的手都看得见。

“我的天啊!”母亲大叫,她显然已经害怕到想用手捂住嘴巴,但两个女儿的手还是握得紧紧的,让她无法挣脱。桌子因为她们的拉扯而晃动。

“你是我们今晚的向导吗?”玛姬问。

一声巨响,啪。

“你是来伤害我们的吗?”凯蒂问。

两个更大声的啪。

“你看,我没骗你吧,妈。”玛姬低声说。她再次闭上眼睛,用演戏般的呢喃说,“向导,你是昨天晚上和我们对话的温和的史皮利弗先生吗?”

啪。

“谢谢你昨天晚上让我们相信你是真正存在的人,史皮利弗先生。”玛姬继续说,说话的样子好像人处于失神状态。“谢谢你告诉母亲关于她孩子们的一些事,说出我们的年龄,而且还让她想到她已经过世的第六个小孩。你今天晚上会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啪。

“富兰克林探险队现在在哪里?”小凯蒂问。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敲击声持续了半分钟。

“这就是你们说的灵界电报吗?”她们的母亲低声问。

玛姬嘘了她一声。啪声停止了。克罗兹看见——他仿佛可以漂浮着穿过木头,并且看穿羊毛与棉布——这两个女孩私下串通好了,轮流用她们的大脚趾去推挤第二根脚趾来发出啪声。这么小的脚趾竟然能产生这么大的声音,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史皮利弗先生说,报纸上大家都在寻找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现在正好端端地和他的船员在一起。他的船员也都好端端在船上,只是他们很害怕。他们第一年被困在某个冰冷的地方,目前两艘船位于从那地方向南航行五天可以到达的一个小岛附近的冰里。”玛姬朗诵般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