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泵(第4/11页)

“敢跟我顶嘴?”她又推了我一把,转到我的正面,眯着眼睛端详我。“停机十二个钟头。”她又说了一遍,“足够让我告你的状了。手册里写着的,我可以告你的状。”

“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读手册?全靠自己读的?”

“阿尔瓦雷茨,认识字的又不只有你一个人。”她转过身,跺着脚爬上楼梯,回办公室去了。

切抱着维修手册回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气喘吁吁地把手册递给我,“这些手册我啥也看不懂。”

“天赋。”

我接过这几本塑烯册子,抬头瞥了一眼苏兹的办公室。她还站在那里,隔着观察室的玻璃低头看着我,看样子像是很想下楼揍得我脑浆涂墙。我的旧上司退休以后,这位白痴典范走了狗屎运。

她完全不知道上司该做什么,因此把时间都花在了冲我们瞪眼睛上,花在了填写连自己也不记得该怎么呈递的文书上,花在了调戏秘书上。雇佣保障制度对我这种人来说是个福音,但我能理解你为啥会想炒某些人的鱿鱼;但若是想看到苏兹滚蛋,就只能寄希望于她从观察室的楼梯跌落并摔断脖子了。

她投来更加凶狠的眼神,想逼得我转开视线。我让她赢得了竞赛。她也许真会告我的状,但多半不会。就算真的写了告状信,她估计也会被别的事情分心,结果忘了发出去。无论如何,她没法解雇我。我们像是两只猫被塞进了一个麻袋。

我开始翻看手册的塑料书页,拿一盏盏小灯当参照物,前后查阅索引。我再次望向控制台。闪烁的小灯灿若繁星,为数众多。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小灯在闪烁。

切在我旁边蹲下,看着我忙活。他又开始揪头发了,我估计这是他安慰自己的手段,但在你习惯之前会让你猛起鸡皮疙瘩。会让你想起虱子。

“你动作真麻利,”他说,“为啥没去念大学啊?”

“你在开玩笑吗?”

“才不是呢,哥们儿。你是我遇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绝对可以去念大学。”

我横瞥了他一眼,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取笑我。他看着我,眼神非常真挚,就像小狗在等犒赏。我继续研究手册。“大概是没上进心吧。”

真相是我根本没念完高中。我从105公学退学后就一直没走回头路——大概也没朝前看。我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我坐在代数课的课堂上,望着老师的嘴唇上下翻飞,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交上去的作业每次都不及格,连重做也不例外。可是,其他的孩子都没有抱怨。我一遍又一遍地请同学解释变量平方和乘二有何区别,他们却只是嘲笑我。不是爱因斯坦也能明白你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在故障排除图表中拼凑信息,勉强前进。手册没有说怎么解决阻塞,只说参见《机械诊断·第三卷》。我拿起旁边一册装订起来的纸页,开始翻阅。“再说,你的参照系也不够好。咱们这儿可不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扎堆的地方。”我望向苏兹的办公室,“聪明人不在这种烂地方工作。”苏兹又在瞪我。我对她行了个通用举手礼,“看见了?”

切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上厕所的时候试着看过手册,试了不下二十次,但就是看不懂。要是离了你,全城大概有一半人正在屎尿里游泳呢。”

控制台上又有一盏小灯开始闪烁:琥珀黄、琥珀黄、红色……停在红色不变了。

“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就要在更糟糕的东西里游泳了。相信我,伙计,有比屎尿更糟糕的东西。莫卡迪退休前给我看过一份单子,都是泵机要清除的流经此处的东西:多氯联苯、酚甲烷、雌激素、酞酸酯、聚氯联苯、七氯……”

“我有‘超净’贴纸,能应付所有这些东西。”他撩起衬衫给我看,就贴在紧邻胸腔下部的皮肤上。这是个黄色的笑脸贴纸,和我爷爷自觉慷慨时给我的那种货色差不多。笑脸的额头上写着“超净”二字。

“你花钱买的?”

“是啊,七块钱七个。我每周买一次,现在能直接喝水了,甚至直接喝哈德逊河的水。”他又开始挠脑壳。

我看着他挠了几秒钟,想起脓包姑娘诺拉去游泳前也企图把这东西卖给玛丽亚。“很好,真高兴它对你有作用。”我转身键入泵机的重启命令,“看咱们能不能让这鬼东西启动起来,免得附近不买贴纸的人生出一群矬格。听我的命令,准备拉闸重启。”

切走过去清理数据线,然后把双手搁在重启控制杆上,“真不知道有啥必要。有一天我横穿公园,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一个妈妈矬格和五个小矬格。公园里的矬格一窝一窝下崽,你说不让普通老百姓生矬格有啥意义吗?”

我望着切,想反唇相讥,但他的话自有其道理。重启命令输入完毕,六号泵的指示灯表示准备就绪。“三……二……一……一切就绪,”我说,“快,快,快。”

切拉下那几个操纵杆,控制台恢复一片绿灯,脚下的深处,泵机重新开始输送污水。

我们沿库索维奇中心的外墙攀爬,爬向天空,爬向“山月桂”。麦琪、诺拉、吴和我,我们慢慢爬上楼梯转角,爬过瓦砾堆,踢开如秋叶般散落的避孕套包装和艾飞口袋。“山月桂”的合成木琴和日本大鼓混在一起砰砰敲打着,催促我们爬向更高的地方。不如我人脉广泛的可怜虫虽然也想参加派对,但只能和矬格一起嫉妒地看着我们攀爬。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看着我们,交头接耳,大家都知道麦克斯欠我许多人情。我之所以可以径直走向队伍前列,是因为我能保证厕所正常工作。

这家夜店栖身于库索维奇中心的最高处,昔日里曾是一群股票掮客的办公室。麦克斯拆掉了玻璃隔间和用来跟踪纽约证券交易所动态的数码显示墙,真正地打开了这片空间。可惜夜店已经不再适合冬日狂欢了,因为有天夜里我们闹腾起来,踹掉了所有窗户。但这件事让我们爽了大半年,窗户坠落还让夜店的人气攀上新的高峰。几年后人们还在议论,我依然记得玻璃如何飞出窗框,翻滚着从夜空中坠落。撞上地面的时候,碎玻璃像是泼了几大桶水似的溅得满街都是。

话也说回来,这里的通风到了夏天倒是非常不错,毕竟轮流停电措施迫使市政府动不动就要中断交流电供应。

进门的时候,我来了一剂艾飞,感觉夜店中原始的肉欲如同波浪般席卷而来,一群汗津津的猴子聚在半毁坏的办公套间里跳来跳去,我们都渐渐疯狂,眼珠瞪得老大,直到一张张脸和贴在洋底的鱼儿同样惨白,同样胀大。

跳舞时,麦琪对我绽放微笑,烤炉引起的争吵被彻底抛在了脑后。我很高兴,因为上次她企图拿叉子捅插座之后,有整整一个星期表现得仿佛错都在我身上似的,哪怕在她声称已经原谅我后也依然如此。但此刻,在“山月桂”舞曲的律动之中,我又成了她的白马王子,我很高兴能和她共度美好时光,虽说这意味着必须带着诺拉这个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