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杀小组(第2/9页)

翁玛·泰罗果创作了一组新协奏曲,爱丽丝是他的明星中提琴手,他的王牌。蒋华和泰罗果整天像乌鸦一样围着她转,对她的表现吹毛求疵,眼巴巴地盯着她、等着她出错。但现在他们却称她准备好了,准备好将巴尼尼拉下王座,准备好在古典音乐永恒的殿堂里争得一席之地。然而我迟到了。我被困了在第五十五层。电梯里满是前往上层就餐和趁周末爬尖塔的人,到处弥漫着人体的气息和热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听得到调温扇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情憔悴,等待着线路问题的解决。

电梯终于开始继续上升。在磁场的作用下,我们呼啸着升上天空,胃仿佛跌到了脚底,耳朵也随之轰鸣起来……接着速度迅速下降,使我们几乎快要飞离地板,胃也弹了回来。我在数百人中挤出一条路,若有人抱怨我便亮出自己的警徽,然后跑步穿过KI演艺中心的玻璃拱门,冲进了正在关闭的大门当中。

我身后大门的自动锁砰的一声锁上,封住了这片演出空间,令人备感舒适。一支序曲将我包围,我仿佛被它的双手捧起、带进了一处使人心无旁骛的空间。灯光黯淡下来,人们渐渐停止了交头接耳。我几乎是靠感觉才摸索到了自己的座位。我从人群中挤过的时候,戴礼帽的男人和手拿望远镜的女人对我露出鄙视的神情。太冒失了,我知道。参加这种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还来这么迟,实在是荒唐。我刚坐下,便见到蒋华迈步踏上了指挥台。

他如同展翅的白鹤般抬起双手,鞠躬致意。铜管和木管的乐器一晃动便闪闪发亮,音乐随之响起,起初音量很轻,有如拨开一层迷雾,进而循序渐进,一组组重复的曲段如微风拂面而过。这些曲段我已经听爱丽丝演奏过无数次了。很久前我曾听过的那些磕磕巴巴、让人难受的音符,现在却一会儿如澈亮的流水潺潺流淌,一会儿又如清脆的冰花爆裂而出。乐曲声渐渐沉淀,钢琴弱音再次响起。这可爱而微妙的乐旨部分,正是我在爱丽丝平日的练习里听到过的。这只是段序曲,她告诉过我,目的在于让听众遗忘掉外面的世界。曲段不断地重复,直到蒋华认为听众的心已被他牢牢拴住,此时爱丽丝的中提琴响起,其他的乐手也相继加入。这是十五年艰苦卓绝的苦练结成的果实。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经拍红了。那么久以来,爱丽丝在练习时总是满腹怨言,发誓说泰罗果的作品根本无法演奏出来。而今天她在大厅里的表演却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于以往早早完成练习时的样子:以往她常挂着一脸释然的笑容,满脸通红,手上是刚磨出的新茧,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镇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阳台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看着雨季的云彩逐渐散开,然后相偎在洒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与整首协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简直无法言喻、无法想象。

晚些时候,我会听到人们谈论泰罗果是否凭借无所畏惧的心态超越了巴尼尼,也会听到评论家们将这场演奏与记忆中的古代音乐表演作比较,听到原本刻薄的评论转变成追捧,从而将这首创作时间横跨一个世纪的新曲奉为经典。这正是爱丽丝和她的指挥者蒋华所盼望的,这个愿望有如笼罩他们的幽灵:他们要用这场表演将巴尼尼拉下王座,也许还会使极度抑郁的他停止回春治疗、走进坟墓。在我看来,与拥有如此历史地位的人竞争是个难以承受的重担。我很庆幸,我的工作中,遗忘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灭杀小组工作意味着放空脑袋、撒手大干,而当你放下工作时,则需要彻底放下。

除了现在。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惊讶地发现上面原来到处是细小的血点。血是被喷溅上去的。这片雾般的血渍来自那个拿恐龙的小孩。手指散发出一股铁锈味。

音乐节拍越来越快。爱丽丝再次开始演奏。行云流水般的音符令人很难相信它并非出自电子仪器,也很难相信这种激情、这种强烈的抑扬顿挫出自她的双手。早上我还听见她在阳台上练习,检验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突破极限。她训练着自己的手指,逼迫它们满足泰罗果的苛求。几年前她还说这些苛求不可能做到,现在这音乐却熟练地回响在听众们的耳畔。

血点沾满了我的双手,我一点点将其拭去。这血肯定是那个拿恐龙的小孩的,他中弹时离我最近。他的残留物紧紧黏在我的皮肤上,早知道应该洗把脸的。

我继续擦拭。

我旁边坐着一个脸被晒黑、涂着口红的男人,他眉头紧皱。我的举止无疑正在破坏这历史性的时刻,一个他等待了数年的时刻。

于是我愈发小心地、静静地擦拭。血点终于被抹干净了,那个拿着该死恐龙的该死小孩差点让我错过演出。

清扫组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恐龙玩具。他们也能意会其中的讽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吸着鼻套,将尸体装入袋子,留着制备堆肥。这愚蠢的恐龙导致我迟到了。音乐声逐渐平息,蒋华放下双手。掌声响起。在蒋华的敦促下,爱丽丝站起身来,掌声更热烈了。我伸长脖子看到了她。在众人的追捧之中,她十九岁的脸上浮现起红晕,露出灿烂的、带着胜利喜悦的笑容。

当晚我们参加了玛丽亚·伊洛尼组织的聚会,她是这个交响乐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在纽约市沉没前,她靠为纽约展开全球变暖缓解计划赚了一大笔。她现居的豪宅位于海滨湾区,一弯挑衅的弧形,高悬在海堤与波浪之上,仿佛在对大海比中指——正是这片大海打败了她防范风暴潮的深谋远虑。它是黑沉沉海面之上的一枝闪闪发亮的、细细的藤蔓,它是颠簸在渊面之上的数艘航船。纽约显然没能让伊洛尼退钱,她仍旧拥有惊人的财富:伊洛尼的露台占领了海滨湾区的整个顶层,还有许多由空心碳纤维制成的平台,像附着其上的花瓣般伸向天空。

站在湾区的远端眺望,你能从这一簇簇光芒璀璨的核心区一直望到在边缘部位蔓延的老城区,那里除了磁悬浮轨道形成的一条条光带,只有一片黑暗。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破败不堪。在白天,它看上去像是某种干燥、崩塌的红色真菌群,丛林的树荫与林下的旧郊区如纺线般交叉缠绕。而到了晚上,能看见的只剩下基础设施的发光轮廓,犹如黑暗中绽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气,尽情享受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视野一在我与灭杀小组突袭的那些热气蒸腾的藏匿场所里,绝不存在任何清新与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