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歌(第4/5页)

埃尔莎几乎每一天都会找到一个新事物,将它纳入PI持续扩张的连接网络。科学教、货物崇拜、早期洞穴壁画。

我捕捉这一切信息,记录数据,以便他人深入研究。至于我自己,我尽力跟上她们的步调,一路吃力地攀登,因无法把握重点而十分颓丧。我保证埃尔莎的饮食,但她不肯回家,所以我弄来了另一张小床,这样她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最初的突破尚没有出现。

窗外,朝阳将结冰的枝条映得光芒闪耀。办公室里尽是陈腐的咖啡和汗水的味道。我沉重的眼睑不肯合作,我的大脑在睡梦边缘蒙眬地徘徊。埃尔莎还在睡,她蜷缩在我从家里为她带来的毛毯下面,一只脚以一个古怪的角度伸了出来。这时候,我面前的显示屏突然亮起来了,搏动着一种蓝绿色,这是PI在呼叫我们。“怎么了,PI?”

“我接收到了一些东西。叫醒埃尔莎。”

我不明白。“好的。”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希望自己已经买好了咖啡,“稍等。让你自己现身,好吗?”比起扁平的显示屏,我总是更愿意和全息影像交流。它还能给PI更多选择权,她可以更像人类一样与人沟通。人工智能的身体语言。

我在埃尔莎耳边轻声说。“PI说她接收到了一些东西。”

埃尔莎猛地坐了起来,大睁着眼向全息影像望去。PI的影像坐在那里,穿着牛仔裤和吊带衫,双腿敲着一张全息坐椅的边沿,表示很不耐烦。“当时我甚至没有呼叫,我只是在哼自己的歌,”她的话冲口而出,“接着就有了一个回应。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工智能,和一位名叫埃尔莎的科学家。全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像一道缝隙裂开又合上了。当然了,我只能和人工智能说话,我正在把前几周的数据流传给她,这时候连接就中断了。”

“你知道那边的时间吗?”埃尔莎静静地问。

PI的影像皱起了眉头。“我问了,但是对方还没有回答,连接就断了。”

“你能重放一遍对话吗?”

PI摇摇头。我检查了一下,PI呼叫我们之前的那一会儿什么信息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状态数据显示了兴奋度。”

“没关系,”埃尔莎说,“我们会弄明白的。”她扯着头发里的一个小结,“PI,你有什么感觉?”

问一个AI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儿奇怪。

“我感觉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牵引着,被另一个我所吸引。不过同时,我知道——”三维的“知道”一词从她头上升起来,显然是在对我强调,“我知道我实际上无法接近。就好像膜之间存在物理屏障。”

埃尔莎噘起了嘴。我出门去买咖啡。

回来时我把一杯咖啡递给埃尔莎,她端起来安静地啜饮。“我们必须让此事再发生一次,”她说,“或者说希望它能再次发生。第一次也不是我们主导的。”

“让什么发生?我还没弄懂。”

“咖啡是热的,对不对?”

我朝她微笑。“那不是挺好吗。”

“但那不是真的,”她仔细地喝了一口咖啡,“碰碰你的膝盖。”

我碰了。

“你碰到了什么?”

“我的膝盖。”

“不,你碰到了一个藩篱。你已经学了所有理论和所有数学。你知道我们实际上只是光和声音,比PI的全息影像还要稀薄。”她扫了一眼PI的影像,它透明到我能看清后面的墙壁,“PI能被另一个宇宙中的她自己接触到,这意味着我们是光,是声响,是无穷的。”埃尔莎静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几乎是呆滞的。“我认为一个数据结构能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者至少能指明方向。”她放下咖啡,站了起来,盯着窗外,这姿势非常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我打算跟随她进入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进入你的故事?”

“记得我喝啤酒那晚吗?历史分裂了,正常的我分裂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因为我通常不喝那么多酒。我一直都在分裂自我,你也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理论上如此。我让PI每天都通过搜寻她自己来搜寻我。数百万的PI和数百万的埃尔莎,也许还有数百万的亚当,都在寻找彼此。我们给PI输入越多的文化,越多的思想,她就越可能合成出关键的线索。咱们的这个PI没能合成线索,否则将由她来实现首次接触。但在另一个故事中,在另一处,那个我的输入给了那个PI关键线索。”

她噘着嘴,盯着窗外结冰的树枝,白日渐升的气温使它们开始往下滴水。她又说:“也许是另一个亚当给了她关键线索。”

我们又花了一年时间获得足够多的资料,可以写作一篇论文,也可以用来重现任何结果。头两次是其他PI找到了我们的PI,三个不同的PI,或者是四个——这要看你如何计算。她们学会了保持连接畅通,学会了扩展连接,以及找到更多连接。PI和埃尔莎一起证明了她们存在于不同空间的同一时间。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彼此的过去,也不是彼此的未来。多元宇宙,这证据是极其精确的。

我撰写了论文,把她的名字放在首位,尽管大多数资料都来自PI,但PI自然不能被列为作者。现在她们俩已经完全把我抛在脑后了,埃尔莎有完美的学术专注力,而PI的冲劲根本不能以生物方式扼制。

更多人前来拜访,络绎不绝。我们用我储存在一个研发账户里的额外存款买了一个电子日历,仔细地控制人们的来访,以便为我们留出大块的时间。这个措施不时为我们空出了不受打扰的整天时间。埃尔莎仍然能打起精神来应对公众访问,但在安静的日子里,她就完全退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希望别人触碰她,也不想听见声音。她和PI谈话,通过我们的PI和许多PI谈话;而我坐在那里,隔离在她的情感之外,被她杰出的思想阻断。她经常对着空气微笑,或者说,对着一些我听不见也看不到的东西微笑。

也有许多亚当,但并不经常有。有时对方的助手是别人。在某个宇宙中,我已死于上个春季,有新人在那里协助那个埃尔莎和那个PI。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让埃尔莎不安,我因此而出去喝了一大罐啤酒。

我喝得晕头转向,这是我以前经常渴望的状况,只不过,我现在的渴望已经变成了和我的埃尔莎出去享用辣椒和玉米面包。

那是在两年前,我记得那一天,2011年四月十二日。我看到她望着敞开的窗外。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她的肩膀颤抖着。

我从没见过她哭,十年中都没有。

我走到她身后,伸出手环抱她。她畏缩着,似乎想要逃出我的怀抱。但我仍然抱住她,将脸靠在她的头发上,半张的双眼凝望着她的雀斑。她曾经友善、诙谐、迷茫、疏离,但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更紧地抱住她,抚摸她的长发,自己也颤抖起来。她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