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痕(第2/4页)

“给我。”查尔斯东尼直起身,因为瘸腿而身姿歪斜,但仍旧比孩子高两米半。她伸出机械手,又从久未使用的文档中提取了对待人类平民的礼仪。“请递给我。”

他那橡胶般的手指在绳结处摸索一阵,从裤带上解下网袋递给她。她的机械手将之挑起,举高。采样鉴定结果显示是棉料质地而非尼龙,于是她合上两只中型机械手,把袋子捂在掌心,给里面的东西来了个低功率微波脉冲。

她不该这么做的。这样相当消耗电力,而她没法给蓄电池充电,况且还有任务在身。

她不该这么做——可到底还是出手了。

钳爪间蒸汽氤氲,烤熟的贝壳砰然张开,翻腾着贝肉原汁,以及他铺在网袋底部的海草的潮气。她小心地递回晃晃荡荡的袋子,尽量不洒漏汁液。

“当心。”她提醒道,“很烫。”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袋子,盘起腿在她脚边一屁股坐下,拨开海草,只见一枚枚贝壳躺在清澄翠绿有如玻璃的石莼(海莴苣)筑的巢窠之中,好似小小的宝石——浅橙、玫红、蛋黄、微绿、淡蓝。他试探性地尝了一颗,便尽情“啧啧”大吃起来,空壳丢得到处都是。

“海草也吃掉。”查尔斯东尼对他说,“它富含必需的营养。”

***

潮汐涌来,查尔斯东尼退回沙滩上,像一只断了五条腿的巨型拱背螃蟹。月光下,她的背部像甲虫一样映现银光,宝贝珠子在装甲网里摇晃、摩擦,碰得叮叮响,就像握在掌心把玩的石头。

贝尔维德亦步亦趋。

他跟着她,同在地势较高的新月形海湾边落脚,这里地面干燥,海浪无法波及,上方泥崖高耸。“你该睡觉了。”查尔斯东尼说。

他没有回答。她的扬声器传出嗞嗞嚓嚓的电流声,她稳定了供能,又说道:“你该爬上去,远离沙滩。泥崖容易塌,在下面不安全。”

贝尔维德凑近她蹲下,噘起嘴。“你不也待在这下边吗。”

“我有装甲。再说我也爬不上去。”她捶了一拳拖在沙地上的瘸腿,一下失了平衡,两条好腿撑着身体前后摇了好久才稳住。

“可你的装甲破了。”

“没关系的。你必须爬上去。”她用两只钳爪拎起贝尔维德,将他举过头顶。他高声尖叫;起初她害怕弄伤了他,但叫声很快转为大笑,她才把他放到泥崖外侧一段上坡的小路上,顺着路可以走到崖顶。

她打开泛光灯照亮小路。“上去吧。”她说,于是他爬了上去。

又在清晨返回。

***

贝尔维德仍然衣不蔽体,但在查尔斯东尼的帮助下身体渐渐壮硕。她捕来海鸟烤给他吃,又教他生火和保存火种,翻遍自己包罗万象的数据库,寻找保持他健康的信息。他逐渐长高——尽管有时不那么明显,一天不到一毫米。她研究分析海里的各种蔬菜,威逼利诱他吃下去,他则帮她捡拾靠机械手很难抓起来的五彩宝珠。有些沉船遗珠还是热的,引发查尔斯东尼的辐射探测器提示报警。它们对她不构成威胁,但她第一次选择了丢弃。她如今拥有人类盟友,程序要求她维持他的健康。

她讲故事给他听。她的资料库拥有海量信息——战争故事以及航海和太空旅行的故事应有尽有,莫名地,他对这些题材最为倾心。大概是情感寄托吧,她想,又为他讲了一遍罗兰、亚瑟王、荣誉哈灵顿、拿破仑·波拿巴、霍雷肖·霍恩布洛尔、杰克·奥布里船长等英雄的经典传奇。她一面讲诵,一面把文本投射到显示屏上——他也开始跟着她念读,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

夏季就这样结束。

到秋分时节,她已经收集了足量的藏品。沉船珠翠依然每天被冲上沙滩,贝尔维德依然挑选其中最好的带给她,而查尔斯东尼已经在那块下部扭曲的平顶砂岩边坐下,在岩石顶上整理手中的宝贝。她把捡回的黄铜穿过拉丝模制作铜丝,穿上珠子,焊紧接头,串成圈环。

这是一段学习的经历。起初,她的审美观尚未发展,需得反复组拆几十种串珠搭配才能试出一组好看的。不仅是形状和颜色的平衡要求技巧,还存在结构上的难题:先是重量不均衡导致链子垂挂起来不直,后是接头不够笔直平滑,需要重铸。

她忙活了好几周。纪念品对人类盟友极其重要,虽然她从不理解个中逻辑。她无法为战友修筑墓冢,然而,她在给贝尔维德讲述那些令他听得如饥似渴的故事的同时,从资料库里获取了吊唁首饰的概念。战友们没有留下实体的遗物,连一根头发、一片衣料都没有,但是沉船珠翠肯定算得上珍贵吧?

唯一的遗留问题是,这些首饰由谁来穿戴。它们应当交给各自的传人,对逝者怀有美好回忆的后人。自然,查尔斯东尼持有最近继承人的名单,但她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还活着,就算活着,也联系不上。

起初,贝尔维德仍然围着她打转,想办法怂恿她同行,探索海滩。但查尔斯东尼不为所动。一方面,她的电力储蓄已低至警戒线;另一方面,冬天即将来临,她对太阳能的利用会受到更大限制。冬天还是暴风雨的季节,届时她将无法再躲避海洋。

她决心在报废之前完成这项最后的任务。

贝尔德维开始在无她陪伴的情况下独自漫步,独自捕鸟,带回到浮木生的火堆上烤熟。这是个好现象,他需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过,夜里他又回到她身边坐下,爬上平顶砂岩,替她整理五彩宝珠,听她讲故事。

她的钳爪和精细机械手往铜丝上周而复始地穿着珠子——这是生者铭记英魂、向烈士致敬的责任——铜丝随着她仍然向他讲述的战争故事而不断延伸。小说和历史中的故事都讲完了,现在她便和他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向他描述,艾玛·珀西是怎样在萨凡纳市郊营救了一个孩子;西雅图附近的一场遭遇战中,当战斗机器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大兵迈克尔斯又是怎样挺身为凯伊·帕特森副排吸引火力而被敌弹击中的。

贝尔维德仔细聆听,听完即能复述故事梗概,尽管在细节词句上有所出入。这令她感到惊喜,他的记忆力很强,虽然比不上机器。

***

一天,贝尔维德照样去了沙滩,远离查尔斯东尼的视线。她突然听见他的尖叫。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挪过身子了。她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蹲坐在沙滩上,僵硬的瘸腿斜拖在身侧,权作工作台的砂岩上摆着尚未完工的项链。

她立即直起还能支撑身子的三条腿,砂岩顶上的粒粒五彩石、玻璃和铜丝散落一地。一下就猛地站直了,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走起路还是绊手绊脚,陀螺仪早已失灵,无法保持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