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友爱,博爱(第3/10页)

他给亚德里安娜带了一枝白玫瑰,花瓣上凸印着公司的标志。她用拇指和食指怀疑地捏着花。“他们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是吧?他们觉得猛男现在不流行了。”

卢西恩什么也没说。亚德里安娜把他的犹豫当成了迷惑,但或许,她从那时就该看出,这是他喜欢沉默不语的先兆。

***

“都了结了。”亚德里安娜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把空杯子踩在鞋跟下碾碎,就好像她可以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离婚似的。

露丝睁大眼睛,用一根圆滚滚的手指指着玻璃杯。“不要打碎东西。”

亚德里安娜突然才意识到女儿长得有多快。这个小家伙突然就已经四岁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在医院时露丝还是个新生儿,因为亲生母亲抛弃了她正号啕大哭,与此同时,亚德里安娜在医院育儿室外的走廊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办妥收养手续。不管露丝在睡、在吃还是在哭,她都会凝视着露丝,努力想要记住她那张初生孩童不断变化的小脸。就在从那时到现在之间的某个时候,露丝已经变成了这个圆脸的小家伙,特别看重规矩,经常把真实感情隐藏在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有个机器人爸爸让她的血液也变成了电路。亚德里安娜当然爱露丝,她帮她换衣服,给她刷牙,托着她的屁股抱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但卢西恩一直是最重要、最宠露丝的那个人。亚德里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替代他的角色。这可不像她带露丝去意大利度假三天的时候——只有她俩坐在餐厅里,亚德里安娜一勺一勺地喂女儿吃意式冰淇淋,看她每吃到一种新口味脸上就绽放出欢乐。而且,她们知道回家时卢西恩在等她们。如果没有他,她们的家就像一栋房子没了承重墙。亚德里安娜仿佛感到墙壁正在坍塌。

亚德里安娜的葡萄酒杯碎片闪烁着灼人的光。她把露丝拉到离这堆烂摊子远一点的地方。

“没关系的,”她说,“房子会自己打扫干净的。”

她感觉头轻飘飘的,同时还很痛,就好像它自己在酒醉和宿醉的效果之间犹豫不决。她努力回忆着收养露丝之前读过的育儿书籍。如果家长在孩子面前哭了会有什么影响?书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她紧紧抱住露丝,呼吸着小孩洗发水的香气,还掺杂着葡萄酒的酸味。

“咱们开车兜个风去,”亚德里安娜说,“怎么样?咱们出去转转。”

“我想让爸爸带我去海滩。”

“我们去乡下看农场。有大牛和小羊,好不好?”

露丝没有说话。

“哞?”亚德里安娜想更形象一点,“咩?”

“我知道,”露丝说,“我又不是小宝宝。”

“那去不去?”

露丝没有说话。亚德里安娜在想,她是否看出自己的母亲由于悲伤有点神志不清。

做个决定吧,亚德里安娜对自己说。她用自己的手指包住露丝的手。“我们开车去兜兜风。”

亚德里安娜给房子下达了指令,让它趁她们不在时好好收拾一下,然后便带着露丝朝黑色小车走去。这辆车是她和卢西恩在收养露丝之后一起买的。她为露丝系好安全带,给车编好程序,让它带她们去内陆。

汽车开动起来时,亚德里安娜感到一丝恐惧。如果它也背叛了她们会怎样?但是汽车没那么聪明,它只是打开左转指示灯,驶上了大路。

***

卢西恩站在私家车道尽头,看着房子。晴朗无云的天空下,房子深橙和棕色的墙十分耀眼。精心打理的院子里布满岩石和沙漠植物,模拟了自然界的灌木带。

一只兔子跑过马路,跟着就是亚德里安娜车子的轰鸣声。卢西恩看着她们过去了。她们无法透过柏树丛看到他,但卢西恩看到了露丝贴在车窗上的脸。旁边的亚德里安娜呆坐在座位里,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方。

卢西恩走了相反的方向。他拉着装有自己家当的小推车,走向通往下面海滩的峭壁。他把小推车举过头顶开始下坡,脚下溅起阵阵砂石。

有两个少年正在海浪中嬉戏,他们停下来抬头看着。“哇,”其中一个人喊道,“你把这玩意搬起来了?你是练举重的吗?”

卢西恩还是一言不发。他走到沙滩的时候,两个孩子失望地低声说着,又离开了海岸。“……只是个机器人……”这句话随风飘到卢西恩耳边。

卢西恩把小车拉到干湿沙子交界的地方。接踵而至的海浪拍打着他的双脚。他打开小推车,拿出一株盆栽的蓝叶杏色香水玫瑰。

他还记得他得到第一颗盆栽玫瑰种子的情形。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他问亚德里安娜他能不能种东西。是在晚饭后洗碗的时候顺便提起的,当时两人手上还沾着洗碗液的泡沫,福客在一旁啄着剩菜,亚德里安娜没有答复他。第二天早上,亚德里安娜陪卢西恩去了植物园附近的温室。“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对他说。卢西恩被这里充斥的色彩和芬芳惊呆了,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竟可以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他想要留下这里的神奇,自己拥有它。

卢西恩抬起手臂,把花盆扔进大海。它在入水时碎裂开来,花瓣在水面四散。

他又扔掉了粉色玫瑰、白色玫瑰、红色玫瑰还有紫色玫瑰。他扔掉了花纹镶嵌手柄的勺子,也扔掉了那块有石膏花纹的碧石。

他把自己收集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扔了。他扔掉了一把雕花银手镜,还有一件绣花丝绸外衣,还有一颗手绘彩蛋。他扔掉了一根福客的翠绿色的柔软羽毛。他扔掉了一块记忆水晶,里面有还是婴孩时的露丝的图像,她蜷缩成一团熟睡着。

他爱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过是些东西。他曾拥有过它们,现在它们不在了。他最近意识到,拥有也是一种关系。拥有一件东西意味着什么?塑造它,控制它吗?在他弄清这个问题之前,他不能拥有或者被拥有。

他看了一会儿大海,他的东西的残骸消失在翻滚的波浪中。过了正午,他离开海滩,重新爬上峭壁。摆脱了拥有的羁绊,他顺着大道朝远离亚德里安娜家的方向走去。

***

卢西恩对于自己第一次见到亚德里安娜的记忆,就像人类对童年的记忆一样。哦,当然,他当时的记忆力和现在一样好——但还是像童年的记忆,他这样想,因为那时的他和现在不同。

他对亚德里安娜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连串的图片。带有粉红光泽的金色卷发,恰好长及晒成小麦色的肩膀。深褐色的眼睛被他的艺术家大脑归类为“赭色”。贵族式的浓眉和高高的颧骨,没有化妆。卢西恩内心的审美家将她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面孔归到“引人注目”一类,而不是“美丽”。而他内心的心理分析学家还认为她可能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根据是她站在门廊里的样子—双臂交叉,眉毛挑起,好像是在问他打算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