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窃贼与囚徒困境(第3/5页)

那些拥有无数分身的人创造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世界,简直好像专门为他所造,而他只需伸手把它们拾起。

仿佛濒死的感觉。而离开时则好像——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金属锁舌滑向一旁。一位女神走进来,说他自由了。

出生。

翻开新的一页。

深呼吸,哪儿都痛。比例全弄错了。我用巨大的双手遮住眼睛,碰触间有雷电闪动。肌肉是钢索织成的网。鼻孔里有黏液。胃上开了洞,灼热、紧张。

集中精神。我将感官制造的噪音变成一块石头,就像阿盖伊平原的那些石头一样,又大又笨又光滑。在脑子里,我躺到一张细密的铁丝网上,瓦解成红色的细沙,纷纷落下,从网格中倾泻而过。那块石头却没法钻过网眼。

周围突然间再度安静下来。我倾听自己的脉搏。它太规律,简直不可思议,每次跳动都仿佛是完美的机械在滴答走动。

微弱的花香。气流轻挠我的汗毛——小臂,还有其他部位。我仍然赤身裸体,毫无重量。智能物质存在于每个角落,虽无声无息,却能感受得到。还有另一个人类,离我不远。

有什么东西让我鼻子发痒,我把它赶开。睁开眼,一只白蝴蝶扑棱翅膀飞走了,飞进明亮的光线里。

我眨眨眼。我在飞船上,看样子像奥尔特蜘蛛船。我身处一块圆柱形空间,约莫十米长,直径五米。墙体透明,是彗冰那种脏兮兮的色调。墙里悬浮着好些奇怪的部落雕刻,类似符文。球形盆栽和边角众多的零重力家具沿圆柱的中轴飘浮。墙背后是一片星光闪闪的黑暗,到处都有白色的小蝴蝶。

我的救命恩人飘在不远处,我朝她微笑。

“年轻的女士,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生物。”我的声音显得很遥远,但它确实是我的声音。不知他们有没有把脸弄对。

从近处看她实在很年轻,真正的年轻:清澈的绿眼睛里看不见老练世故的神情,而这神情是青春恢复术无法抹去的。她穿着牢里那件简单的衣裳,飘浮的角度很舒适,仿佛零重力下行动原本就毫无困难可言。光滑的双腿裸露在外,伸直、放松,却又时刻准备行动,仿佛武术家。一条各色宝石拼成的链子顺着左踝蛇行,爬上她的左腿。

“恭喜你,偷儿。”她声音低沉,控制得很好,但仍然泄漏出一丝鄙夷,“你越狱了。”

“希望如此,可谁知道呢,没准儿这只是困境监狱的新变种。到目前为止,阿尔肯一直挺老套,可如果你真的被关在一个虚拟地狱里,再怎么疑神疑鬼也不为过。”

我两腿间有东西动了动,我的疑虑当即部分打消。

“抱歉,有一阵子没这样了。”我认真打量自己的勃起,不带丝毫感情。

“显而易见。”她皱起眉,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混合了厌恶与兴奋。我意识到她肯定正在接听这具身体的生理反馈信号,因此部分地体会到了我的感觉。这么说来,眼前这位是我的又一位狱卒。

“相信我,你出来了。所费不赀。当然了,还有几百万个你待在牢里,所以算你走运。”

我抓住中轴上的把手,转移到一株盆栽背后,像亚当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一大片蝴蝶从树叶上腾空而起。肌肉用力的感觉也很怪:新的身体尚未完全苏醒。

“年轻的女士,我有名字的。”我从盆栽背后伸手给她。她迟疑着拉住我的手,握紧。我使出浑身力气回敬她,她的表情却毫无变化。“赌王若昂,愿为你效劳。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我是个偷儿。”我托起原本在她脚踝上的链子,它像活物般在我掌中扭动。宝石蛇。

她圆睁双眼,脸颊上的伤疤变成黑色。突然间,我到了地狱。

我是黑暗中的一个视点,无形无质,无法形成任何连贯的思想。我的心灵被困在钳子里。某种东西从每一个方向挤压我,不让我思考、回忆、感受。这比困境监狱更恐怖一千倍。它持续了永恒那么久。

然后我回来了,气喘吁吁,胃里翻江倒海,呕出的胆汁化作一粒粒水球浮在半空。不过每一种感受都让我感激涕零。

“刚才的动作没有下次。”她说,“你的身和心都是借给你的,明白?偷来要你偷的东西,然后人家也许准你保留你的身心。”宝石链回到她脚踝上,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在监狱饱经磨砺的本能命令我管好舌头,还有别再呕吐了。可我内心的那个花样男非得说话不可,而我又没法阻止他。

我喘道:“晚了。”

“什么?”她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一道皱纹,挺美,仿佛油画的笔触。

“我改过自新了,你来得太晚。我已经进化成利他主义者,亲爱的小姐,一个内心充满善意与友爱的存在。我做梦也不会参与任何犯罪行为,哪怕是可爱的救命恩人的命令。”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好吧。”

“好吧?”

“如果你派不上用场,我只好回去另找一个。培蝴宁,请把这一个装进气泡里扔出去。”

我们对视片刻。我觉得自己很蠢。我在背叛与合作这条道上走得太久,该改弦更张了。我首先转开了目光。

“等等。”我慢吞吞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或许我还真保留了一点点自私的冲动。咱们说话这当口它正在恢复呢,我能感觉得到。”

“不出所料。”她说,“毕竟,大家都说你这人的自私是无药可救的。”

“那么,接下来怎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我叫米耶里,这是培蝴宁,她是我的船。”她抬手一挥,“你在这里期间,我们就是你的主宰。”

“就像库乌塔和伊尔玛塔?”我说出两位奥尔特神灵的名字。

“也许。也可以是黑神,随你喜欢。”我回想起先前那个地方,觉得她还真有点像奥尔特代表虚空的黑暗之神,“培蝴宁会告诉你该住哪儿。”

窃贼离开后,米耶里躺倒在驾驶舱。她感到筋疲力尽——虽说如果单看她身体的生理信号(这具身体一直在培蝴宁上等她,等了好几个月),她其实已经完全恢复了。另外,认知的失调比身体的感受更糟糕。

在监狱的是我吗?或者是另一个人?

她回忆起好几周的漫长准备,连穿好几天的Q服,主观时间延迟,准备好触犯法律,好让阿尔肯逮捕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永无止境的监狱生活,心灵沉浸在一段久远的回忆里。暴力出逃,被佩莱格莉妮甩入太空,在新的身体中醒来,颤抖、无助。

全都是因为那个贼。

现在还多了一条量子脐带,连接佩莱格莉妮为他制作的身体,让她时刻都对他的思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就仿佛躺在陌生人身边,感觉到对方的动作,感觉到对方在睡梦中挪动。不愧是索伯诺斯特的女神,专挑这种准能把她逼疯的任务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