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春秋共存

不知为何,尽管一片骚乱,但船沿站着的偃师,以及屏风后的偃师,都默契地没有点灯,维持着表演时需要的昏暗氛围。

这种情况下,把人拉上来的难度更加大了几分。

更糟的是,小朝是操纵木偶的主役之一,她这一失足,原本即将与雷泽神相逢的华胥,一时间被拉下舞台,木偶和女孩,一前一后的卡在船的桅杆之间,晃晃悠悠,精心缝制的嫁衣裙摆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拉扯间被撕成碎片,使得小朝又往下掉了一段。

她脸色发白,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把好好的佳节给搅黄了,越想越怕,身体僵直得不敢动弹,与两侧酒窝点着红色面靥笑容甜美的木偶面面相觑,相比之下,穿着简陋衣服素面朝天的她,像一颗低微到了尘土里的沙。

那一瞬间,她心中诡异地生出了一丝艳羡。

花船足足有七层,高度不低,要是真的坠河,定然会受伤,岸边围观的群众都捏了一把汗,而烽火台上的帝王却没什么反应,依然和身边的宦官在闲聊着什么。

粗粝的绳索在小朝手掌上磨出道道血痕,她差不多也耗尽了力气,细瘦的手臂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索性闭上眼睛,决定在心里倒数三个数,就自己跳下去,省得再继续出丑。

然而,松开手的下一秒,握住的却不是飘渺的风,而是另一人温热的手掌。

屏风后走出来的另一位操纵雷泽神的女孩神色镇定,毫不犹豫地将绳索高高抛起,挂在最高的桅杆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然后纵身跃下,将她拉起。

耳畔的风陡然增大,她被花瓣迷了眼,原来是秦三楚拿出腰间的锦扇,挡住了她们二人的脸,扇面上的水鸟虽羽毛艳丽,正展翅翱翔于天际。

就像她们一样,短暂地走出屏风后,来到台前,舒展自由。

直到双脚踩上实地,秦三朝仍觉得不真实,愣愣看着来人脖子上挂着的金色长命锁,上面刻的楚字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想说点什么,张着嘴半天也没说出半个音节,秦三楚也不见怪,将人偶交给她,吩咐道:“戏服都扯坏了,回去好好缝上,下次记得小心些,莫要再犯错了,否则皇上要怪罪。”

秦三朝点头如捣蒜,不太熟练地用手语比划着谢谢,秦三楚轻笑一声,没说什么,走了。

她是表演队伍的主心骨,要保证流程顺利进行下去。不多时,替补上场,偃师们回到屏风后,表演了新的曲目,一切顺利,皇上龙颜大悦,百姓们满意归家。

刚刚的小插曲似乎没人记得。

但当天夜里,秦三朝还是挨了一顿责骂。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皇上是仁慈,也确实爱看你演的戏目,你就敢目中无人了?演出耽误片刻不要紧,但皇上最忌讳在赏戏时看到你们的脸,一群不男不女的贫贱戏子,要真是扫了皇上的兴致,长几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宦官语气刻薄,手里拿着的拂子几乎要戳到她眼睛里,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他口中“不男不女”的东西。

秦三朝不敢,也没资格委屈,只能默默听着,宦官骂累了,最后扔了句“你就该直接掉进湖里,看不见才清净”,便让他下去领三十大板了。

杖棒打在身上很疼,她咬牙受着,好不容易刑罚结束,正趴在凳子上喘气,就听见宦官继续用颐指气使的语气命令秦三楚。“皇上说了,你今日关于舞扇的点子不错,下回加到木偶戏表演里去吧,记得是让木偶舞扇,偃师绝对不能从屏风后面出来。”

秦三楚没什么情绪地答应下来,然后,脚步声往自己这边走来。

秦三朝慌忙起身,她不想一天在秦三楚面前出两次丑,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外,长廊里有宫女和她擦肩而过,投来略带好奇的目光。

“喏,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哑巴偃师?”

“不仅哑还聋,似乎人也不太机灵。”

“可不是嘛,今天上元节花船游行,这么重要的日子,她都能失误。”

“这样也能成为皇上眼里的红人?”

“你知道的,皇上就爱看木偶戏嘛,何况她还有个好姐妹,什么事都能给她担着,要我说,这人啊,命好才是最重要的。”

“不止他,整个偃师族都是撞了大运,才有进宫的福气,我听说他们本来是住在海底的极寒之地,没被冻死都不错了,哪像现在这么高枕无忧,只要摆弄木偶就行。”

“说实话,我最好奇的,还是他们是怎么转性的,难道男女身上的东西他们都有?”

“别说了,好恶心。”

“反正她又听不到。”

秦三朝果然如他们所想,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只是宫女们不知道,她虽听不见声音,却在长年累月的观察里,基本能读懂唇语。

秦三朝没有把这些读到的闲言碎语放心上,从小师父就教导她,像她这样心眼瓷实的性子,不听不说才是在深宫中安然无事的秘诀。

于是她回到自己房间,将木偶摆正,灵巧的双手在戏服上飞针引线,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她长舒一口气,房门却被人粗暴地推开,秦三楚冷着脸走进来,把扇子扔在木偶脚边,恨恨地骂道:“这死太监,真是狗仗人势。”

秦三朝和她自小一起长大,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每天受的憋屈不比自己少,需要适当的宣泄。便好脾气地帮她捡起扇子,又扶她坐下,倒茶让她消消火气。

秦三楚看她背上还隐隐可见杖罚的血迹,也没再撒气,只埋怨道:“你怎么和块木头一样,别人打你骂你都受着?”

秦三朝便打着手语告诉她,“我们本来就是木头做的,以后也会变回木头。”

“自欺欺人!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恨。”秦三楚冷哼一声,“凭什么木偶能在台上光鲜亮丽,而我们这些真正的表演者,却连屏风都不能出来,皇上的确给我们赐了秦和三字作为名姓,但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我们是谁、本来叫什么。”

秦三朝脸上有些迷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楚楚。”

“我不想再演木偶戏了,小朝,我想被人看见,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秦三楚拉住她的手,认真地问道。

而她面前木讷的女孩却没有回答。

秦三朝是很容易安于现状的人,先前住在海底时,虽然生活艰苦,但他也习惯了。后来进入皇宫,虽然不用再担心温饱问题,但却被别人视为异类,好不容易再次习惯每日排演戏目,现在秦三楚又提出要改变,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犹豫的时间里,秦三楚失望地离开了。

她提着灯笼,在偌大的皇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默默记下每棵草木每座庭院的样子,偃师们白天不被允许出来,因此只有每天晚上皇帝睡下后,她才能自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