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上元花船

我有些生气,上去就想训斥他,却见他双眼失神,脸上全是干涸的泪痕。

狠话到底没说出来,只是随手拍拍他脑袋,“以后不许乱跑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他没回答,只是沙哑着嗓子道:“宫主明明说,害死我母亲的,是五蕴宗的人,我不相信他骗了我。”

我本想将荆年曾经对我说的话复述一遍,告诉幼年的他,谎言是唯一与他相伴的东西,他会在种种欺骗下,长成一个冷心冷眼,不愿再付出任何信任的人。

但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对他太残忍了,不是他不相信柏少寒骗了他,而是如果他相信的话,那就意味着他的亲生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并把他当作报仇的工具,囚禁折磨多年,成为他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梦魇。

荆年只有三天的还童时间,就让他暂且对未来抱有一丝美好期待吧。

于是我扳正他的脸,认真道:“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还有我么?”

“我只是你的一样东西,你以后一定也把我卖给别人。”

“咳。”我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我骗了你,我们不是主仆,而是师兄弟,虽然你现在不记得了。”

“师兄弟?”他半信半疑,又指着不远处的秦属玉说道,“你和他也是师兄弟,我还听见你们说,皇宫里还有很多师兄弟。”

他吸了吸鼻子,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委屈。“所以你肯定也不差我一个师弟,肯定会嫌我没用把我丢了的。”

先前还觉得小荆年有点陌生,现在我算是看透了,这家伙不管几岁就一副德性。

但小孩还是得哄,我好声好气道,“行,不当师弟就当道侣好了,道侣总是独一无二的吧?”

“道侣又是什么?”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么一通敷衍完,总算把这个难缠的小团子劝了下来。他极度缺乏安全感,连睡着都拽着我的衣袖不放。

可惜第二天没能睡到自然醒,秦四暮又火急火燎地上了门,声称秦三楚被关进了大牢,恐怕性命堪忧。

坐在里屋的秦属玉手里正雕着木头小玩偶,闻言手腕微微一颤,指腹渗出殷红的血迹。

他将手指在唇边抿了抿,放下手中物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四暮支支吾吾的,往我和荆年那边瞟了一眼。

我随即会意,起身道:“不关他的事,是我非要潜入永寿宫看看他们是怎么给皇帝续命的,然后被发现了,为了脱身,荆年只能和她们交手,然后……”

“然后就惊动了皇宫里的人了?”

秦属玉平静地接下了我的话,又问:“她好歹也是贵妃,皇上也没事,何至于沦为阶下囚?”

秦四暮答道:“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昨晚死去的妃嫔尸体没来得及运出去,昭武将军非要说是偃师们在行妖术残害皇上未果,楚姐姐为了保全其他人,把罪都揽在自己身上,说人是她杀的。”

“她还是老样子啊。”秦属玉叹了口气,“也罢,带我去看看她吧。”

这回轮到秦四暮惊讶了,“小朝姐……哦不,属玉师兄,你终于原谅楚姐姐了吗?”

“从没恨过,何谈原谅。”

秦属玉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向老翁道别后,便拿上剑出发了。

我追上去,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带我一起吧。”

“师弟请便。”

荆年揉揉惺忪的睡眼,也拉着我的衣角说:“师兄,别丢下我。”

“知道了,你都重复几遍了。”我没好气地掸了下他的脑袋。

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确实不放心,况且孩童形态的荆年修为低,魔气难以察觉,应该不会露馅。

好在昭武将军算是给面子,我们成功见到了秦三楚。

她虽一身囚服,但神色并不憔悴,反而从容不迫,好像没有任何事情都能让她露出丑态。

见秦属玉进来,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淡淡道:“我着实没想到,连你也来劝我了。”

“你决定的事,向来没人能劝的动。”

“那还费什么口舌?反正我是罪有应得,堂堂第一大修仙门派的首席弟子,能记得曾经的姐妹,来见我最后一面,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秦属玉没理会她的刻薄嘲讽,只是平静地蹲下身,轻轻撩开她如瀑的青丝,露出戴在脖子的一对长命锁。

这次摆在正面的是朝字。

没想到即使沦为阶下囚,她还随身带着这对旧锁。

被揭穿的秦三楚有些恼怒地打开了他的手。

“别再看我笑话了,请回吧。”

“三楚,我不是劝你,我是求你。”秦属玉目光悲切道,“求你莫要让我,成为世上仅剩一个偃师族了。”

闻言,秦三楚的表情总算有了些松动,她颓唐地靠在囚栏上,气若游丝。“可是还能做什么补救呢?一步错步步错,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还有办法补救的。”我总算找到了机会插话,连忙将画了春瘟浮雕的图纸递了过去。

画面顶部是纠缠盘错的树根,代表海底偃师的故土,底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水下之火,诡奇异象,一位四肢关节都绑着引线的瘟使站在火焰中,持扇起舞。

当然,扇子部位的浮雕也和骨尾蝎一样,被取了下来,只见其周熊熊烈焰,不见其庐山真面目。

“按照浮雕画的指示,很可能只要烧掉这把神秘的扇子,就能解除春瘟。”我将吞噬梦魇呈现回忆的伯奇傩面交给她。“请你做决定吧。”

秦三楚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秦属玉鼓励的目光下接过傩面。

密闭的地牢里突然刮起一阵不知所起的穿堂风,回过神来时,已置身繁华的舂都街头,漫天蜜雨,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日是上元佳节,月色皎洁,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

我们跟随着幻境中的人流,走到了护城河边,见到了老翁嘴里所说的花船游展。

偃师族的童女们站在船沿,手举花灯,齐声唱着歌谣。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连水下锦鲤都仿佛有了灵性,纷纷跃出水面,为花船开出道路。

船绕河一周后,再次回到皇宫的城墙前,那座最高的烽火台上,坐着与民同乐的天子。

不过,彼时的他,气色红润,眉眼间也没有沉溺女色的淫秽之气。

花船停靠,岸上和河边的灯火瞬间熄灭,只剩烽火台上还留着一盏明黄。

屏风亮起,恰巧正是雷泽华胥的戏目。

一切看起来很正常。

直到一声不大的惊叫响起,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屏风后踩空,直直向河中坠去。

不知是哪个童女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