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鱼姐儿义诊遇故人(第2/3页)

大家都很心虚,头都不敢抬。

幸好闵大夫没说什么,转了两圈就走了。

大家捡起脚底下的传声筒又靠在门板上听,闵大夫正吐槽:“几个小崽子就这一会儿功夫腰带都耍没了!”

众小崽子皱成张菊花脸又凝神细听。

那头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问:“老身还当藏得不错,不想还没进门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年在路上终究是老了许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

张阿公默了会儿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们骗了去,但我从小就给人摸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不说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高大夫正脱衣裳给橘娘扎针,闻言一叹:“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只是大夫,现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该做的事,你们拿了药就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去找几个小孩,他们是心软,心软就得让你们骗着蹚浑水么?”

娘子们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紫胀,床上的橘娘却猛然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喊:“都是我的错,大夫们要怪就怪我!”

鱼姐儿听得是个男人的声音,转头就想起盐工的事,瞬间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细回想橘娘的样子。

先前她软着身子又有娘子们遮掩,看着只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这会儿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实际上看起来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换了薄衫,她还穿着高领下地,这其实很不寻常。

闵大夫道:“看看这双脚就知道是干什么的。”鱼姐儿仔细偷过木板缝去瞧,才能见到一点橘娘的脚。

那双脚已经不能称之为脚,跟一块被水泡涨的腊肉没有任何区别,张阿公道:“这是盐工的脚。”

江南的百姓,一个乡里总有几个被抓去给官府做盐工的,逃回来后的脚都是这个样子——他们被盐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听完几位大夫的话,看着烧得满脸都是汗的橘娘长长一叹,没想到自己是顶顶心硬的老婆子,也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的一天。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又家财散尽接连丧子,这一生多少浪头昊老娘都咬牙翻了过去,但看着面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肉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罢了罢了,横竖也是瞒不住了。”

原来自在大桃乡得鱼姐儿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带着一起流亡到此的同乡一起蹲守,想让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大家已经隐约猜到男人们去了哪里,或许是给官府开盐,或许是走私贩私盐。

大伙儿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给官府开盐,谁家隐户能随意出门呢?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些人来的时间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儿干,夜间久等不至,总是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决定轮流守点,稍有动静就喊醒周围人,童四郎拿着包盐还没放下,就这么被一群娘子扯进了屋内。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岁,已经老得像四十二岁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说话。

大家问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没回来过啊,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昊老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坛子雪白的盐巴说:“还在这儿给老娘撒谎,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你们约好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着盐巴问:“夜夜都有?”

娘子们回:“是呀,是呀,但是只听到了蔡六郎的声音,其他时候都没见着人,我们蹲了好几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听了这话,看着墙角一袋袋的盐巴,忽然嚎啕大哭:“错了,都错了!大家去错了,苦也!”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卖身给地主老爷种田的好差,也没有什么日日派人送盐回来的约定。

每日来大周乡给这群妇人送盐的,都是不同的盐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着盐罐子说:“盐贩子为了防止我们串联,每次出门走盐带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个人一队,每人都要背一百斤盐走。”

但他们事先从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条路,昊老娘们的泥巴房子就修在乡口上,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每日晚间娘子们聚在一处闲话,声音能顺着水传出老远。

童四郎在朦胧月色下隐约能看到些景致,但还不敢十分确认,直到远远地听见乡音,才知道路过的是大周乡。

都是要死的人还图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点盐回来,让活着的人能有力气把日子过好些。

或许是同病相怜,同船的人都给他打掩护,偷偷将船划得靠岸,方便他找准机会再见一次同乡人。

这是很冒险的事,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盐贩子让他们五五一队,规定小队每少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受一次严厉的处罚。

但走上贩盐路的人,都将身子打熬坏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说:“当年误信了这些人的话,以为是来给老爷们种田,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样子了,你有机会离开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却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时候慢慢回来,我们划船划慢点就是了。”

童四郎将信将疑,只想着快点回去,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涕泗横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样,大家都跟我一样啊!”

这些从北而来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他们背着百多斤的盐巴,用走过旱地的脚又趟水路走过大周乡。

隐隐的乡音中,这些与在大周乡安顿下来的娘子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寻摸过来,丢下一包盐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罚,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每日送来一包盐,每日就送走一个人。

这一坛子盐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个。

所以大家没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重回大周乡了。

童四郎想起约定,站起来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说罢,强撑着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拦他。

夜色微凉,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盐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寻摸了一个日夜都没找到人,日头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来便回到了大周乡。

童四郎听昊老娘讲到这儿,忽然睁开眼,抖着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说:“大娘,我失约害死人了,我怎么能看大夫呢?你将我放回水中,来日他们见了我的尸首也晓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说不得监工会饶他们一命。若大家为我而死,我就偿了这条命去,地下再见,他们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