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场争论

邵子安到2003基地去了。他白天黑夜都在工作,他不让自己有一点余暇,只有这样,才能冲淡失去东方号加失去儿女这双重的痛苦。

岳兰比以前更经常地到那家来,和邵婶一起度过许多白夭和夜晚。她在邵子安的客厅里做寒假作业,而邵婶则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打毛衣。她们之间不需要说什么话,任何话语仿佛都是多余的。共同的悲伤把两代的妇女紧紧联结在一起了。

有一天,门铃响了。岳兰开开门,进来一个瘦瘦高高、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哦,业中,请进。岳兰轻轻地说。

宁业中问候了邵婶婶,转过头来对岳兰说:

你瘦得多么厉害!业中的一双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着泪花。一放寒假,我就上北京看舅舅去了。刚回来。一切我都听说了。唉,有什么讯息吗?

岳兰默默地摇了摇头。

宁业中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继恩的好朋女。他们是一起在这个宇航城长大的。宁业中书念得非常好,在班上人家管他叫博士,但是却常有那么一股子书呆子气。他此刻觉得发生事故的时候自己不在场,是一件极其不幸的事。他也许以为,如果他和继恩他们一起去2004基地,事故说不定可以避免。

我要是在那儿呀,换了命也要首先保住操纵室。业中慢吞吞地说。他说话总是有条不紊,哪怕在最激动的时候。

岳兰没有回答,她在沉思。也许这个博士是对的呢?她不知道,操纵室不但有警卫人员,还用激光网封闭着。但是机器人不知是用什么金属做的外壳,激光也不能把它打倒。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任何安全措施都只能是相对的。

那也不完全是不幸。业中又说,他的声音包含着这么真挚的感情,使人觉得他不是为了安慰人才说这种活。也许继恩会在人类从未到过的宇宙空间深处做出了不起的成就

如果不能返回地球,再了不起的成就又有什么用呢?岳兰低声说。

话可不能那么说,我们要用全宇宙的观点看问题。再说,再说业中有点口吃,他在搜寻合适的字眼。他们不能马上返回地球,但是现代科学技术是一日千里的,今天办不到的事,明天也许就办得到。

难道能把每秒四万公里的宇宙船追回来吗?

这个数字使业中深深震动了。

每秒四万公里!啊,啊!他赞叹着,忘却了一切不幸。每秒四万公里!怎样才能得到这么大的速度啊!

很简单、岳兰有点温怒地说。东方号是准备送给养和器材到火星上去的,四级火箭,带了很多燃料,发动机一直开动一百八十五个钟头,燃料全用完了

业中也不得不沉默了。一艘没有燃料的宇宙船!就好象一个气球在疾风中飞驰一样,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比气球还不如。因为气球至少是在地球大气层中,而东方号却离开太阳系很远很远了。

深深思念着儿女的邵婶想打破这僵局,她问道:

业中,你去北京前一晚,跟继恩,还有亚兵争论些什么呀?一直到下半夜一点还投有睡

那一晚?广业中沉思着。他把眼镜推了推,眩着眼说,哦,那晚我们看了《人类的末日》岳兰,你看过吗?就是那部科学幻想故事片,描写核战争的,最后,全世界都毁灭了,只剩下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南极洲的海岸上

我看过。岳兰点点头。一部胡说八道的影片

你也这样说?业中失望的神情一点都不加以掩饰。岳兰看了觉得好笑。争论就是亚兵引起的。他说,这样的事情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世界人民不要战争,超级大国想打也打不起来。于是,我就给他讲了一个爱因斯坦的故事。

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岳兰怀疑地问道。

是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业中的话一下子变得十分流畅了。那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候的事。有人问爱因斯坦:第三次世界大战用什么武器?他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将用什么武器。

什么武器呢?邵婶急忙问道。

业中看了看岳兰,说:爱因斯坦回答,第四次世界大战的武器将是石头。

石头?为什么是石头?岳兰急急忙忙问。

爱因斯坦的意思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毁灭掉整个地球的物质文明,结果,人类又回到石器时代去了。

这是不可能的。岳兰反驳道。

亚兵,还有继恩,都是这么说。认死理的家伙!我给他们摆了摆:按照爱因斯坦关于质能关系的方程,一克质量可以转化为910二十次方尔格的能量,也就是说,可以供一千瓦电灯点燃二千八百五十年,或者相当于燃烧二千吨汽油发出的能量。这样,仅仅一罐氢转变为氦,就能够毁灭掉一个大城市。我说,核武器是无法防御的。即使反弹道导弹能够截获百分之九十几的核导弹,但是极少量漏网的核导弹也能把敌国整个儿化为灰烬。即使你象鼹鼠似的藏在地下,地面上沾染的放射性会持续许多年,最终还是种不上粮食,喝不上水

那为什么还能有两个人立在南极洲的海岸上呢?岳兰打断他的话头。

我不跟你争辩。业中无可奈何地说。那是拍电影,我讲的是事实。可是亚兵硬说,战争归根到底靠人来进行,只要人民不愿意,几个战争狂人是没法搞起来的。其实,在现代化战争中,并不需要很多土兵,一个将军揿一下按钮,就能毁掉世界的一半

另一个将军再揿一下按钮,又毁灭掉另外一半,对吗?岳兰讽刺地说。

业中摆了一下手。你说的话跟继恩一个调门儿。

听到继恩的名字,岳兰轻轻哆嗦了一下。邵婶也放下手里的毛线活,两只眼睛盯着业中。

你的继恩呀,是雄辩家,业中摊开两手。他说战争酝酿了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而是几十年了。小的、局部地区的战争不断地打,总有一天是要打世界大战的。但是他说,归根到底,不是战争毁灭世界,而是人民消灭战争。

对呀!岳兰说。

可是人民怎么个消灭战争?理想家!业中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们那天夜里吗,就这么争个没完。如果我知道

岳兰迅速而锋利地瞥了业中一眼。他低下了头。

如果我知道,不久我和继恩就得分手,那我再也不会跟他争论了。

为什么?岳兰专注地瞅着业中。

这也是一场战争。业中迟疑者说。敌人用先进的科学技术破坏了我们的火星实验室计划,把东方号送出了太阳系

岳兰的心情是这样激动,使她没法子反驳业中的话。她知道,她只要一开口,就忍不住流眼泪。邵婶也沉默着,但是她那打毛衣的手在颤栗。多少天过去了,一提到继恩、继来和亚兵,提到失去了的东方号,她就很难抑制住自己的巨大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