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奥德赛(第4/5页)

他收手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

舞台上开始呐喊,

舞台下开始呼号。

呼号连成一片大水,

人挥舞着手臂,都怕自己沉沦。

我忽然觉得世界离我远去,

在震耳欲聋的演出声中安静下来,

像华丽的礼服上掉下孤零零的扣子。

我转身离开礼堂,穿过人群出去。

夜风将我包围,清冷安宁,

我靠着门框喘息,慢慢平静。

忽然我看到陈叔,吃了一惊,

他弯着腰从门缝向里面观察,

见到我,他也微微感到惊讶,

但随即平和下来,与我招呼,

他的声音沙哑温和,

像墙上挂着的旧日毛毯。

“阿铮他演完了吗?”

我摇摇头:“还,还没。”

他犹豫了一下,手伸进衣袋,

拿出两本小册子,封面很旧。

“这个你给阿铮吧。他难得演出,

我想给他点什么,当做礼物。”

我低头看下去,感到惊喜,

是两本我们很喜欢的当年的诗集,

很老的版本,很难找到。

“真好!您在哪里得到的?”

“南市那边,有个古籍市场。”

“您不亲自给他吗?那样更好。”

“还是你给吧。我这就回去了。”

我还想说什么,可他已走,

他和缓地笑着,一步步下台阶。

夜风有点凉,他在风中缩着手。

脸上的笑容,没有脾气,

却有种悲伤的慈爱,越来越远,

像墙上的挂毯,让人心里难过。

书的封面在手中温暖,

耳畔响起三行曾经牢记的句子:

世界只是幕布拉开的舞台,

我们面对面,眼神相逢,

省略了所有时间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暑假末尾的一天,掩饰一切。

我们告诉林姨去毕业旅行,

儿时的几个伙伴去郊外郊游。

阿铮提前将物品给我们拿着,

他只背一只大包,带水和太阳帽,

我们就像要出去春游的普通的孩子。

在阿铮家里向林姨笑着告别,

我看到阿铮像要哭了,

但摇了摇头终于没哭。

我们一路忐忑不安,

像是在进行罪过的逃亡。

阿铮将信留在自己的抽屉,

一路左顾右盼,怕遇到熟人,

我像看到了陈叔,又像没有,

阿铮笑我紧张,他也紧张。

到机场托运了行李松了一口气,

这时才发现即将天各一方。

阿铮站在了隔离带的一侧,

我们站在另一侧,

我和阿铮拍拍肩膀,

隔着护栏短暂地拥抱,

拥抱得有力,像拥抱幻想,

十六年时光从眼前飞过。

我们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铮走了,带一身梦想远征。

我让狐狸与乔叔先走,

自己在大厅角落坐下,

蓝天里起飞银翼的大鸟。

哪一架坐着阿铮我不知道。

眼泪流下来,

滑过脸颊有思念的热度。

最终当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情平复,准备回家,

忽然在这时看见了陈叔,

原来刚才的所见不是幻觉,

他没有看见我,向出站口张望。

我隐在柱子后面,向他张望。

航班来自哪里,我不清楚,

等了多久,我也无法衡量,

忽然陈叔动了,迎上前去,

迎上远远走过来的

一位穿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片刻,

忽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慢慢地走近他们,

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怦怦跳动,

我觉得自己正在逼近一件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那件事情那么真实,

真实得就在眼前,

然而自己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快二十年啦。”灰衣男人说。

他的声音低回,像一把贝司。

我忽然清楚地认出他的脸,

他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喜爱的过去的诗人。

“还差七个月。”陈叔说。

“这些年还好吗?”他问。

“不算太好。你呢?”

灰衣人苦笑一下:“也不算好。

这次能回来,得谢谢你了。

应该是找人说了不少话吧?”

“还好。”陈叔摇头,“应该的。”

“妻子和儿子都还好吗?”

陈叔低头:“离婚了。昨天离的。”

灰衣人惊诧:“怎么会这样?”

“这些年太失败,拖累她了。”

“她不知道当年的事吗?

你为了她和孩子才没跟我一起走。”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灰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常想若我当时跟你一样,

也许也就不走了,那样更好。”

“我是一直觉得是你走对了。”

“在国外,毕竟是失语状态。”

“这些年在国内,

我还是什么都没做。”

“一直在写已经很难了。

我看了你前一段寄给我的诗,”

灰衣人拿出小书,“我很喜欢。”

“那就好。”陈叔淡淡笑笑,

“你的两本诗集,我送给我儿子了。”

“哦?那孩子,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陈叔看着天空说,

“昨天还好,今天我不知道。”

灰衣人看着手中灰色的册子:

“你的诗,我一直随身带着。

你有出版的途径吗?

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

陈叔摇了摇头,接过册子,

放在一旁的花坛上,不再拿起:

“已经不是还想出书的年纪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年还写,

就是想给你看看。

你看了,也就行了。”

灰衣人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好一会儿说:“我也一样的。”

他们俩开始肩并肩走向机场的大门。

灰衣人拖着一只箱子,

陈叔替他拎着一个包。

灰衣人比陈叔高,

但是陈叔一点都没有弯腰,

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向前,

走得沉默而步履齐整。

我站在他们身后,许久许久,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走到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

带着点恍惚捡起那本灰色的册子,

翻到第一页,

看到一首诗,题目叫《家》:

我抛出烈火,

你被燃烧。

你看着天空,

我不是柱子。

目光穿透黑暗,

追上自己的背影。

回到旧宅,

听见角落里的嘀嗒。

表盘如同梦魇,

分针大声催促。

快,快,

你不懂速度。

时针在恐惧中缓缓错步。

十二点之后,一点重来。

诗集落在地上,

我的眼泪流下来。

时间在我面前画成一个圆,

圆的尽头封闭了,

我开始分不清楚,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