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奥德赛(第2/5页)

这一年,悄悄发生了很多事情。

各种我知道的事情,

和各种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那些看得见的,

不知道那些看不见的。

我知道新的商场开了,

不知道林姨的爆米花摊被取缔查抄了。

喧嚣在身侧蔓延,

让人失去立足之处。

急水露不出礁石,

站直比跌倒艰难。

没有几个人享受,

但所谓喧嚣,

就是每个人都以为其他人在享受。

我忽然明白阿铮为什么想离开,

就像明白雕塑为什么与飞鸟交谈。

街边的变化是潜入骨髓的威胁。

上班,下班,堵车,计算。

从此不能再唱歌。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阿铮微微笑笑:“如果我说

我是临时决定,你信吗?”

我想了想回答:“我信。”

“那么,我就是临时决定的。”

“一定要走吗?”

“如果英雄在外面,我怎么能在家里。”

我们坐在街边,一人捧一个煎饼。

热气腾腾挡住我们的表情。

对面是新建的玻璃高楼,

行人光鲜亮丽,步履匆匆。

高楼的墙壁映出我们的倒影,

汽车呼啸,将我们与影子隔离。

堵车的时候,

看不见自己。

这样的风景,阿铮不喜欢。

阿铮的出国和演唱会一起筹备,

他想借读书出去,

找个英国的乐队加入,

把喜欢的事情坚持下去。

乔叔笑着说不难不难,

每年有好多淘金的人找借口出去,

广东人、福建人和温州人,

在纽约华人餐馆八个人一间,

挤得像羊群,却意气风发。

乔叔说着那些海外的漂泊,

远方的不安有种迷人的气质。

这是这一年我知道的事情,

而我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阿铮的爸妈在闹离婚。

他没将这信息透露,

也许他自己也不曾知道。

他和他的妈妈关系紧张,

回家很少相互谈心,

像琴弦的旋钮调至最紧,

像浓云与闪电包围与挣脱。

林姨常催他好好学习,

报考研班,报英语班,

不许他玩,不许他弹琴。

阿铮故意与她作对,

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她越殷切地替他考虑前途,

他越执著地弹琴沉入自我。

阿铮不知道,

就在这一年,林姨再次失业,

她和陈叔二十几年的婚姻,

也几乎走到了路的尽头。

“你到底去不去老乔说的机关?”

陈叔不回家,林姨跑到他的小屋。

“不去。你知道我不去。”

“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陈叔不言。眼睛看向窗户。

林姨心急,声音也提高了:

“做卫生如何是见不得人的活儿?

事到如今,谁还摆什么架子?

你这些年有没有拿回什么钱?

儿子就要毕业,前途未卜,

没有工作,房子也无下落。

房价又涨了,明年还得涨,

还怎么能让儿子结婚安家?”

陈叔眼神有点悲凉,却没说话,

转身从架子上又拿下一瓶酒。

林姨心里亦很悲凉。

她不愿对男人苦苦相逼,

也想做位贤妻良母,

可努力多年,终于没能做到。

他家的房子仍是租的,

再不买,就连一半都没法买。

半个世纪付出的辛苦生命,

眼看着就要两手空空。

“你再这么喝下去,咱们就离。”

林姨狠狠心,下定决心。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铮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他的影子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诗在远方,远方在召唤。

岸边是我们最后挣扎,

潮水呼啸将天空吞没。

我们在潮水里看到自己,

像哲人般叹息,机器人般行走。

岸边的泥土在水流中松垮,

风速湍急,双手伸出,抓不住野草。

我们出生的时候,众神已死,

草原盖满鲜花,交战已结束,

天空不再有金色战车,

叛逆的天使已变成魔鬼,

永世不得回到天堂。

一九九八年,我们开始读诗,

买打口CD和破损的磁带,

和世界上的反叛者惺惺相惜。

阿铮在中午省下饭钱,

穿过破旧的铁门进入小店,

擦去脸上发亮的汗水,

黑色塑料袋被尖角划破。

他抱着碟片,不吃东西,

一个又一个中午,迷恋速度。

在昏沉中点燃银色的琴弦,

尖锐的黑色闪着死的金光。

一九九八年,就是这一年,

阿铮和林姨结下了怨意。

他在学校打架,被请了家长,

回家之后大吵一架,

林姨摔坏了他第一把吉他。

这一年,已经这么久远。

课间的走廊热闹喧哗,

长长的玻璃窗看得到操场,

窗前堆满咯咯笑闹的学生。

男孩的厮打像投进沙堆的炸弹,

掀起的烟尘晃了所有目光,

两个人四周空荡出陨石坑般的大圈。

阿铮不说话,只是闭着嘴咬牙,

击打、扭动、纠缠、压制,

将对手摔倒,压在身下,

侧身用胳膊顶住他的脑袋,

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

盯得自己的眼里闪烁泪光。

他把对手甩在地上,起身,进屋,

然后被校长叫到办公室。

他被迫道歉,但拒绝和解,

只因那男生说他爸爸懦弱。

那一年,我们看到了林姨。

她穿丝麻连衣裙,身形曼妙,

慢慢地走过漫漫的楼道,

她是那么优美漂亮,

女生都趴在窗口看她经过。

一九九八年,我知道这些事。

而我不知道另一些,

就在阿铮打架的前夕,

林姨从国营大厂下岗回家。

林姨的学业停止到中学,

因出身不太坏,进入工厂,

“文革”结束时,她放弃考学,

朋友进大学,她没有在意,

她认定国营大厂的好处,

就像认定自己爱人的好处。

她穿着高跟鞋站得挺直,

不拿厂里的小玩意回家,

就像卖爆米花时总加最好的糖,

她认为正直的坚持会有报偿。

在阿铮打架前的一个周末,

她也和自己的工厂吵了一架。

国营工厂被外国资本收购,

摇身一变成为合资的名牌,

留下年轻力壮的少年,

遣散体弱力差的老人,

交一辈子青春与家庭,

得一次性分手的费用。

林姨替老人争取,火辣十足,

争到每月的补贴,但代价显著。

林姨原本不在下岗的名单,

这下名单的末尾又多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