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第4/6页)

火车站很快到了。一个很小的车站,人也不多。一个人在卖票,两个人在买票,三个人在候车。自动贩卖机立在中央,显得很宏伟。我谢过牛仔,下了马车。男孩似乎有点犹豫。

“其实,要我说,”牛仔笑眯眯地跟他说,“找旅伴得去找,找行李就算了。什么行李非找到不可呢?全不过是流水过身边。我带你去找真正的行李。路就是行李,你走走就知道啦。”

男孩再也不犹豫了。他用力对牛仔点点头,摆手跟我告别,坐在牛仔身旁,学着他赶车的姿势。他们呼喝着上路了,马车一骑绝尘,踏过寂静的草原,消失在风里。夕阳在天边,慢慢地落了下去。

火车站有极无聊的沉寂。我坐着等车,等了许久都不来。牛仔说这边只有一条铁路,无论如何都能截到我的火车。是不是它已经过去了?还是它停在了半路?要么就是车上的大火直接将车烧死了?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只得坐在原地呆呆地等着。我看不见我的火车,可是我有种隐隐约约的直觉,我觉得虽然大火很厉害,但它不会死,它还会来,会来接我。我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希望,反正我坐着,无处可去。

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很多,火车站慢慢变热闹了,门口停了一些出租汽车,旁边增加了一个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又摆上了一个租车服务台,来来往往的行人变得形形色色,很多人不再买火车票,直接租上一辆汽车,自己拿着钥匙。火车站原有的木头尖顶和带有罗马数字的大钟被圈了起来,四周立上了历史说明的牌子,开辟成了博物馆,一队小学生跟着老师走了进来,老师指着大钟和我说:你们看,人们曾经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等着火车把他们带走,除了坐着,什么也做不了,但幸运的是,我们现在不这样了。

我听了很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博物馆的一部分。难道火车过时了吗?我不相信。我仍然记得火车的很多好处,我不相信人们不需要它了。火车能坐多少人,马车才能坐多少人呢。站台上空空荡荡。小学生嘻嘻哈哈地走了,我还在原地坐着。也许牛仔说得对,火车总是迟到,迟到得超出人忍耐的限度,迟到一年两年很多年,但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还要找我的旅伴呢,这件事我不能忘了。

火车终于来了。我激动得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它看起来很强壮,开得也很快,我分不清它还是不是我原来乘坐的那一班,但它看上去很像,于是我跳上了车。

车厢很空,有零零星星的人,看着窗外吃汉堡,他们的汉堡都很大,像一场汉堡盛宴。我在一节节车厢穿梭,不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吗?”我问一个很胖的男人。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吃这么大的汉堡?”

“很大吗?”他诧异地反问。

“当然大啊,顶我们那儿吃的馍的三倍大。”

“是吗?这样的汉堡我能吃四个。”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问,“我认识一个老伯,一个馍都能吃好几顿。”

“那他怎么活得下去?”

“他……他大概只有你的三分之一胖瘦。”

我比着面前的男人,回忆着记忆里精干机敏的大爷。男人或许有三百斤,一个人坐了一排座,肉像摊在座上,面前的小桌子深深地陷进肉里。桌上的薯条像小山一样堆着。

他看着我的笔划,面色漠然,问:“你们那儿人都这么瘦吗?”

“差不多吧。”

“你们真可怜。”

“彼此彼此。”我想起牛仔的话,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一边拿起下一个汉堡,一边问我:“你刚才说你要去找人,要找什么人?”

“我要找我的旅伴。”

“他在哪儿?”

我说了一个地名。

“啊,我们到不了了。”男人回答,“今天太晚了,火车不会去那边了,你还是下车吧,如果不下车,火车会直接带我们到芝加哥去。”

“什么?”我惊讶道,“它不能这样!它许诺要带我过去的。”

“太晚了。它只能直接去芝加哥了。”

“可是它许诺过,它许诺过!”

男人不以为然地摊开手:“事情总会变的嘛。你不愿意,可以到芝加哥去申诉。”

“申诉有什么用?我要找我的旅伴。”

“没办法啦。太晚了。你只能去申诉。或者下车,等明天下一班车再碰碰运气。”

“哪里还有下一班车呢?”我绝望地说。

窗外开始下大雪。暴风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雪。全世界成了一片银白色,连窗口最近的电线杆都看不清楚。房屋、树木、田野全都消失在席卷而呼啸的白色大风中,雪片如迷失的鸟群激烈地撞击在车窗上,玻璃起了雾,窗外积了厚厚的雪,让人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朝什么方向行驶,只觉得速度、速度,火车狂奔,暴风雪狂奔。天色已暗,风雪昏天黑地,遮盖大地上原有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我忽然心里一片气馁。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我的旅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担忧地蜷缩在座位里,任凭漫天风雪卷走我的思绪。

“你找人干什么呢?”对面的胖子边吃边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说吧。反正没事做。”

“说了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我。”

“反正没事做。”他说,“不如你讲你的事,我讲我的事。”

我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累了。就算讲了,我们下车也还是陌生人,各走各的路。”

“那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说,“我们要是乡亲或者邻居,互相了解有助于建立人情,可是我们只是同坐一趟火车,下车了就各自分开了,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反正了解和不了解结果是一样的,火车终归是要到站的,我们终归都要下车,下车就不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费什么力气呢?”

他又摊开手,说:“可是到哪儿不都是这样吗?”

我真的累了,不想说话了,情绪很颓然,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推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