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别离(第3/6页)

“咱家小柳叶的心是露珠儿做的。”

那时候褚氏号即将上天,像洋洋那样的半大男孩都提前成了太空种族。假期里即使身在山中,他也常常通过网络,参加或亲自组织对太空航行的讨论。柳叶比洋洋小八九岁,还不能完全进入那个未来世界,不过,激情洋溢的洋洋哥当然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这种充满激情的远景,与孩子的心灵最容易发生共鸣。等柳叶八岁以后,她已经可以参加这些技术性讨论了,他们常常连日彻夜地谈着同一个话题,对心目中的远景规划、技术方案,甚至太空部落的社会公约,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设计和完善。可以说,此后的诺亚公约在那个孩子社会中已经有了雏形。

后来,21岁的马柳叶在参加甄选考试时,一个考官问她:

“尽管这次探险有强大的科技作后盾,但你们面对的是陌生的蛮荒之地,什么极端情况都可能出现的。如果某一天,生存与人类道德发生了冲突,你将首先选择什么?”

在那一瞬间,洋洋哥常说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她像洋洋那样耸耸肩,淡然说:

“当然是生存。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考官们露出微笑,结束了对她的质询。

从理智上说她认为这个回答确实是正确的。只是,在此后的正式训练中,当教官们把这个书面上的观点细化为一个个具体问题时,她才知道其内含的残酷性。那时他们常在互动式环境模拟机上进行训练。你戴上头盔,进入到未来的太空环境,电脑会随机选择一些可能出现的危难情况,看你能否做出足够敏锐的反应——而且在很多情况下,首先要看你有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看你的心够不够冷酷。这些问题包括:

飞船因长期幽闭而导致集体性的歇斯底里,连船长也精神失常。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你只能用雷霆手段击斃为首者,平息骚乱;

现在飞船降落于一个高重力的星球,直立行走方式已经不适用,只有用基因改造的办法把人类变回爬行动物;

飞船发生重大事故,只剩下兄妹二人(受试的柳叶此刻是其中的妹妹),只有在血亲间婚配,以维持族群的繁衍;

……

设置这些问题并非是教官变态,而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可能在太空生活中出现,教官们必须事先淬硬太空人的心灵。马柳叶在这些训练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锯割,总算挺过来了。最后一次训练,电脑为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问题,这次并非在太空环境,而是在地球,在十万年前的非洲密林……

……这是在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变化,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次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悄悄跟踪而来,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为首的是一位黑人女酋长,她叫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相当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尚未褪尽。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

露西潜行着,逼近熟睡的那群人,从中找到一名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塞班――于是虚拟环境中的受试者马柳叶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成就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父子亲缘留下了一个显明的标签,露西和族人都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此后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姓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窜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纷纷窜起来,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而是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训练进行到这儿,受试者已经真正进入角色,22岁的黄种人姑娘马柳叶变成了40岁的野人露西,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柳叶在训练椅上痛苦地悸动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男人,还留下一个浅肤色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只要再被我撞见,会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中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常私下说,这个有邪恶肤色的孩子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冷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深深的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但我死后呢?他只有一条生路: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这正是我今天追寻这个男人的原因。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皮肤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撤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十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十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这儿繁衍出很大的一个部落。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这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进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马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弟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到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