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医院(第6/12页)

接下来几天,钱睿见到了白鹤召集而来的小分队,都是摩拳擦掌不嫌事大的犀利人物。整个小分队同仇敌忾,发誓要把医院揭穿,从此搞臭。他们制定了行动步骤,计划先向检察院举报医院秘密杀人的罪行,在法院开始审理之后,媒体和名人开始集中爆料,吸引社会热点关注,然后是庞大医药帝国的财富曝光,最后由政府介入,保证将大厦推翻。钱睿在小组讨论中,越来越觉得不安。

回忆

夜晚,钱睿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发现自己对母亲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消退,心里那种愤慨也不像最初那么强烈了。他有多日没有在夜里梦见母亲了,母亲刚刚过世的时候,他每天回来一闭眼就是母亲灰暗的脸色,让他不能安眠。而现在,这种痛苦减少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充满悲凉地思忖:为什么人会忘记呢?为什么曾经以为无比重要的记忆,过了一段日子还是会淡忘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忘记是对自己内心的隐瞒和保护,如果能把所有内疚忘掉,一个人可能比较容易开始新生活吧。

可是,真的能容许自己把那些内疚忘掉吗?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父亲家,径直回到自己从前的小房间,想在从前的影像图片资料里寻找成长的记录,寻找有关母亲的一切记忆。

他翻动硬盘里的相册,老照片看上去那么陈旧,即使是电子存储,仿佛也会褪色一般。他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些年愧疚母亲的地方实在很多。他看到一些照片,想起当初曾经为了一个女孩跟母亲闹翻,说了很多刺激母亲的话,但后来事实证明,那个女孩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完美,面对另一个男人的追求开始心猿意马,他很快离开了那个女孩,但伤过母亲的话收不回来了。他又看到一些照片,想起自己上班后第一次过生日,办了一个小的宴会请领导同事参加,母亲也来了,但他为了认识一些对自己工作或有帮助的人,整个晚上都在觥筹交错,坐在一个客户领导身边,没顾得上照顾母亲,想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还有一张照片,母亲想要过生日,订了餐厅,请钱睿和父亲一同庆祝,但钱睿刚好赶上一个项目结题,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有点不情愿过来,父亲那段时间戒烟,脾气也很坏,也来得很晚,钱睿刚到就看见母亲哭泣的样子。最后父亲还是来了,母亲哀伤地抱怨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擦了眼泪跟他们父子俩一起合照了全家福。三个人的表情都是强颜欢笑,此时看起来异常刺目。回想这些事情,他的心又开始痛了。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弥补母亲就去世了,悔恨得无以复加。

他对白鹤的托付,又有了几分动力。

他打电话给医院,申请查看母亲生前的病历,得到的回复是可以预约时间来医院查看,不可以携带回去,理由是防止医院病人信息泄露。钱睿恳求未果,只得约了查看时间。

从房间里出去,正好遇到假母亲准备去超市买菜,买的东西多,拿不准用什么交通方式。父亲于是让钱睿去帮忙。钱睿不好推辞,就跟着假母亲一起出门。

假母亲跟他一前一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两个人没有接触,母亲走路时也不回头。钱睿觉得,自己像是在跟随某种无论如何追不上的东西,逝去的时光。

转过一个弯道,假母亲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你以前每天上学就是走这条路。”

钱睿忽然一愣,不明白母亲此话何意。而母亲的话像是一瞬间触到他过去的日子,眼前的路上出现了曾经穿着校服的他,骑着车子皱着眉头歪歪扭扭穿过小巷,车把上挂个饭盒,一脸冷冰冰的沉郁,远远望着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那些日子,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接着,他们走到离从前的中学很近的一个路口。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另外一个画面。那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但母亲还总是不放心他。下午放学后如果玩得晚了或耽搁了,母亲就总是会在这个路口等,有时候手里还会拎着给他的吃的。那个时候,他看见挽着布袋子、穿红毛衣的母亲,只觉得土得不行,想赶紧打发她走掉,不让同学看见了嘲笑他。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看到了20年前那个一脸冰冷的自己,看到那张桀骜的小脸,和自己面对面,赌气地站着不动。而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自觉地代入了曾经的母亲角色,远远地看着,向前进又走不动,想后退又不放心。就那样呆呆地站着,被前方射过来的嫌弃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

想起来这些,钱睿走不动了,他又一次感到悲切。为什么这些画面中所蕴含的感觉,他要到今天才能体会。一切都太迟了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身旁的假母亲突然转过头来,说:“曾经我经常到这里来接你,等你放学,但是你不想见到我。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样子。你跟我说过,但我还是会过来。你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些事?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钱睿惊诧地看着假母亲,看她平和淡然地说出所有这些记忆。最后的一句“没关系”像戳破气球的一根针,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爆掉了。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真的是没关系吗?那些年他对母亲的所有不敬,真的都被原谅了吗?

假母亲走到他身旁,温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拒绝。

当天晚上,钱睿帮假母亲买了菜,做好了饭,一家三口难得平和地吃一顿晚饭。晚饭后,他们一起给在美国留学的妹妹视频通话,妹妹比他小8岁,还在美国读研究生,青春烂漫,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不多。她现在是早上刚起床,睡眼惺忪又眉飞色舞,给他们全家说着趣事,父母对妹妹有一些叮嘱,妹妹还跟假母亲说了几句私房话,可能是关于她新交往的男朋友。假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

从洗手间出来,钱睿刚好远远瞥见妹妹在iPad(苹果平板电脑)里跟假母亲说晚安的样子。那一刻钱睿忽然觉得,如果全家人就这么温馨过下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再次回忆起在医院临终病房里最后的日子,心里钝钝地痛起来。

召唤

再见到白鹤的时候,白鹤要求他提前提起公诉。钱睿吃了一惊,他还没有做好真正斗争的准备。

“为什么提前了?我还没有拿到我母亲的病历记录。”钱睿迟疑道。他尽量显得冷静,不想让白鹤感觉出他内心里的犹豫。

“来不及了,”白鹤说,“医院那边发现我们的探访了,在不断地暂停工作,销毁证据,还派了人抢夺我们手里的证据。前天我们的人有两台电脑被黑了,里面存的信息都没了。还好不是太关键。还有大部分证据有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