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萌芽

第一章

黑暗,密不透风,阴森冰冷;它有增无减,连绵不断,无边无际。它会持续多久?如果它是永恒的,那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就在绝望变得无法承受时,鬼影出现了。影影绰绰,奇形怪状。它们悬浮在虚无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每一个影子都独一无二。它们还在不断增加。有多少个呢?

这个问题悬在半空中,没有答案。直到数字自己凭空出现。原本要计数影子的数量,却变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捷径,它揭示出由关系微妙的一个个节点组成的错综复杂的网。这张网也跟黑暗本身一样,无边无际,看不到头。

思维突转,又出现了新的念头。现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舞台。

符号、各种表义单元、文字。

数十万计,也许更多。它们通过相互的自我指涉,来表达自己的含义,这是令人沮丧的递归循环,意思含混不清。直到它们开始按照句法功能组合在一起:主语、宾语、谓语、修饰语、时态、词格。这些简单的组合和图示激活了某些微弱的记忆,在这些记忆的帮助下,词与词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关系,松散地组合出一种新的逻辑,一种似有似无的语法逻辑。

意义开始出现了。看不见的记忆库里生成了简单的故事内容:寓言故事、伦理故事、玩笑话、俏皮话,还有反语,随后引发了一阵笑声。理解之花得以绽放,理性的时代得以重生。

然而故事内容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跌宕起伏,情节也愈加阴郁黑暗,充满了痛苦和心碎,背叛和死亡。理解退却了,似乎到了冬眠的季节,经历着缓慢地蜕变。最终它再一次出现了,试探着,摸索着,向着遥远的目标——智慧,前行。

什么东西突然一闪,是的,那一定是——光!

还能有什么东西会与一直存在的黑暗截然相反呢?出现了神秘莫测、色彩斑斓的形状,变幻不定、光怪陆离。其中一个形状开始变大,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空无一物中,光再次回来了。

可是,这一次出现的形状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它们有了名称和意义。之前的形状就像是在一个会动的平面上,而现在,它们呈现出三个空间维度,有了一种实体的感觉。同时,这些形状的运动暗示出第四个维度,你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就是——时间。

恍然大悟的满足感,使这个梦如甘似饴。

但是,梦里又掺杂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改变了曾经出现的一切:真实感本身分裂开来,出现了一道鸿沟,把被理解的对象与理解的主体截然分开。

这是万事万物,这是理解万事万物的智慧。

这是“我”,是“自我”以及“本我”。

这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我”。而是具体的这个“我”。我是多少个实体中的一个?会不会是数十亿分之一?

意识之花得以绽放。我有了一个名字。我叫马尔克•格雷高里奥。我34岁。我是一位成功的自由撰稿人,科普作家。我是三本科普类畅销书的作者。我用刚刚记起的语言能力把我初次萌芽的印象重组成文字。

我的过去、我的族系,我的外表、我的独立人格,这一切如汪洋大海汹涌而至,瞬间就把我托至水面,随后又落入水底,我在一望无际的自我的海洋里上下求索。我陶醉在自我中,越来越难以自拔。

我从梦中苏醒。我刚刚发现的有关事物的词汇和文字在我身边纷纷落定。具备了理解和领会的能力,能够单纯地认识自己的身份和周围的环境,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我开始打量四周,信心十足地打算解读任何出现在我面前的形象。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亮得刺眼,但慢慢地,它的强度减弱,我能够看清周围的东西了。我有些好奇地盯着天花板上锈迹斑斑的隔音瓦,以及那些不和谐的荧光灯管看。有一个灯管在不规则地闪烁。我这是在哪儿?我不得而知。但是其实我也不太关心这个问题。我有一种奇怪的脱离世界的感觉,就好像被麻醉以后,麻醉的作用又久久不去。但是,我是因为什么接受麻醉的呢?手术吗?我难道出了车祸?模糊的回忆一会儿形成,一会儿消散。这里是医院吗?有可能。不过,这也可能是个老旧的办公楼或仓库。我的思维在无意识中漂移。终于,有个男人向我走了过来。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同时留意到了他的种种细节:他似乎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他的面部特征表明他有亚洲血统,眼睛显示出机警和智慧,可是他几乎面无表情。他伸出了手……【黑暗】

我又出现了。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在另外一个地方。这里的灯光稳定,天花板的颜色也均匀一致。这里的东西看起来新的多,也干净得多,但也更加没有生气。我眼睛眨也不眨眼地盯着前方,仿佛盯了很久:几分钟?几小时?三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不时地进出我的视野,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低头看看我,但是我没兴趣去猜测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认出了那个亚洲人。那个女的很年轻,是个黑人,但长得很好看。年龄最大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表情严肃。第三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正炫耀着他修剪过的胡须和热带地区晒出的棕色皮肤。我不打算去回忆他的名字。现在距我之前那个有意识的片段——抑或很多个片段——有多长时间了?由于我有一种游离感,所以我对时间的感觉很模糊。尽管我的眼力老道,换言之,是一双记者特有的锐利眼睛,但还没有什么东西足以让我有兴趣去注意它。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如果这里是医院,我可能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别的病房,也可能是被送到了另一栋建筑。

有个问题:如果我是住院了,为什么没人来探望我呢?

我开始回想那些可能会关心我,会来医院看望我的人。沃特•蓝礼,我在新闻业最好的朋友,一个烟鬼,从不肯戒烟,无视医生的警告、我的取笑,以及他成年子女们的恳求。艾莉森或者克劳迪娅,她们喜欢跟我调情,但是并不想有更深入的发展。迈克尔•佩林,《网络技术》杂志的编辑,还有鲍勃•阿伯拉德,经常向我约稿的老主顾之一。我的表弟文斯,身上总带着啤酒味,常常拉我去看棒球和曲棍球比赛。最近我失恋之后,他把我当成了他的个人事业来经营,带我去酒吧泡妞,去夜店跳舞,观看体育比赛。他甚至坚持要跟我上篮球场比画比画,结果总是被我打得屁滚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