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想到日本商会的朴实、自律和诚实,弗林克又有了信心。即便是温德姆——马特森这样的人,也会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被赶走,管你是不是温德姆——马特森实业公司的老板。至少他希望是这样。我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了,他自言自语道。太不可思议了。回想起前几年……我还认为这个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一定是个幌子,不过是空洞的宣传而已。但现在……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室,一边洗漱刮脸,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午间新闻。

“我们不能嘲笑这种努力。”在他关掉热水龙头的当儿,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号召。

是的,我们不能,弗林克痛苦地想到。他知道收音机里指的是什么努力。不过,这件事确实有好笑的地方。一想到笨头笨脑、性情暴躁的德国人在火星上走来走去,行走在人迹未至的红土上,怎能不让人发笑?他一边在下巴上涂肥皂泡,一边哼着一首讽刺小调。上帝啊,万能的主宰,你也要把火星变成集中营吗?那里的天气真好。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

收音机里继续说道:“共荣圈里的人们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寻求公正合理,一分义务责任,一分回报,这样做是不是……”统治阶级典型的套话,弗林克心想。“……我们已经成功地预见到人类的前景以及发展趋势,不管他们是日耳曼人、日本人还是黑人……”

他穿衣服的时候,还愉快地想着刚才那首讽刺小调:那里的天气虽好,可是没有空气,人就会憋死……

但事实确实如此。太平洋沿岸国从未进行星球殖民活动。他们正忙于南美洲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当德国人赶着把庞大的工程机器人运往太空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巴西内陆烧毁丛林,竖起八层楼高的泥砖房,给先前只知野蛮厮杀的土著人做公寓。当日本人升空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时候,德国人差不多已经占领了整个太阳系。在历史书上记载的往昔岁月里,当欧洲列强完成了海外殖民,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帝国时,德国人错过了当时的机会。但是,弗林克想,这次他们不会落后了。他们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纳粹在那里的实验。想到这,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僵住片刻之后,才又继续流淌。

那一大片空旷无垠的废墟。

收音机里还在继续:“……我们必须把世界各民族的基本物质需求放在首位,这样的考虑让我们感到十分骄傲。他们潜在的精神追求必须……”

弗林克关掉了收音机。稍稍平静之后,他又把收音机打开。

惨遭厄运的非洲,他心想。那些被灭绝的部落亡灵。把他们彻底消灭,是为了建造一个——什么呢?谁知道呢?或许柏林那些当权的设计师们也不知道。一帮机器人正在建设着,苦干着。建设?不,应该说是碾碎。他们是古生物展中的食人者再世,正忙着用敌人的头颅做杯子。整家人都在勤劳地把头颅里的东西挖出来——活鲜鲜的人脑——首先是把它吃了。然后把人腿上的骨头做成有用的器具。真是勤俭节约啊!想想他们不但要把仇敌当餐食,还要用他们的头颅当餐具。真是第一流的能工巧匠。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史前人穿着无菌白大褂,拿其他人的头颅、皮肤、耳朵和脂肪做试验,看能有什么用途。是的,博士先生,发现了大脚趾的一个新用途。看,可以把大脚趾的关节改造成香烟快速打火机中的装置。现在就看克虏伯先生能不能大批量生产了……

古代巨型食人者又将人丁兴旺,再次统治世界。想到这,弗林克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花了一百万年时间让自己摆脱野蛮,现在野蛮人又回来了。如今,他们不仅仅是我们的对手……而且是我们的主人。

“……我们要感到惋惜。”收音机里,来自东京的矮小胆怯的日本人还在继续说。上帝,弗林克想,我们称这些家伙为野猴子,一群刚开化的罗圈腿猪猡。他们搭起煤气灶,就为了把自己的老婆熔了做封蜡。“……过去,我们也常常对这种疯狂的行径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浪费感到痛惜,把这么多平民送到不受法律管辖的地方。”他们日本人特别擅长法律。“……一个人人皆知的西方圣人说:‘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全世界,却因此丢了自己的灵魂,那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收音机里的声音中断了,弗林克正打着领带,也停了下来。这是清晨的洗礼。

他想通了: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向温德姆——马特森妥协。不管有没有上黑名单,只要我离开日本人的地盘到南方去,到欧洲去,或者到德国控制的任何地方去,都是死路一条。

我得向老温德姆——马特森让步认错。

弗林克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杯热茶。他把《易经》放好,从装《易经》的皮套里取出四十九根蓍草。他沉思入定,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

然后他大声问道:“我如何才能和温德姆——马特森达成和解呢?”他把问题写在一张便签上,然后把蓍草在两手间移来移去,直到他得到第一爻——初爻,一个“八”。六十四卦中的一半就被否决了。然后他按照同样的步骤得到了第二爻。他对这套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一会儿工夫,六爻都有了。卦象呈现在他面前。不看卦图他就知道,这是谦卦第十五。要谦逊。啊,低下的将被抬高,在上的将被降低,有权势的家族将遭受屈辱。他也不用查《易经》的卦辞,因为早就熟记于心。谦卦是一个吉卦。神谕给他带来了吉兆。

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失望,因为第十五卦有点虚幻,没什么实际内容。他当然应该谦逊。或许卦象自有其道理。毕竟,他不能对温德姆——马特森施加任何影响。他不能强迫温德姆——马特森重新接受他,只能按照第十五卦的提示去做。在这样的时刻,只能请求和希望,并且满怀信心地等待。到时候,上天自会提升他,让他干回原来的工作,或许还会让他得到更好的位置。

他没有爻辞可读,因为没有九爻或六爻。这是个静卦。没有动爻就没法变卦,他的问卦到此为止。

那就问一个新问题。他重新坐好,大声说:“我还能再见到朱莉安娜吗?”

朱莉安娜是他的妻子,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前妻。他们一年前离婚,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没有见到她。事实上,他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哪儿。显然她已经离开了旧金山,或许已经离开了太平洋沿岸国。他们俩共同的朋友也不告诉他有关她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