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明白了。”齐尓丹急切地说道,“听我说,先生。我有一幅劳动促进委员会时期的邮政壁画,是真迹,画在四块木板上,画的是霍勒斯·格里利。一件无价收藏品。”

“啊。”那个男的说道,黑眼睛里闪着亮光。

“还有一个1920年维克多留声机柜子改装的酒柜。”

“啊。”

“听着,先生,还有著名影星珍·哈露的镶框签名照片。”

那个男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是不是约个时间?”齐尓丹抓住这个紧要的心理关头,连忙问道。他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先生,夫人,我记一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这对男女走出店门后,齐尓丹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儿望着街道。太好了。每天都有这样的生意就好了……但这不仅仅是生意问题,也不仅仅是他开的店获得了成功。这是一种缘分:在公共场合结识了这对日本夫妇。他们没把他当美国佬,或者单纯只是出售艺术品的商人,而是把他当人来看待。是的,这些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不记得二战前的日子,甚至根本不记得二战这回事——他们是世界的希望。地域差异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齐尓丹想,地域差异总会消失的。总有一天,地域这个概念本身也会消失。没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只有人。

但是一想到自己敲他们家门的情景,齐尔丹就不由得胆战心惊。他仔细看了看记下的姓名和住址。香庄良思夫妇。请他进门,不用说会给他端茶。他会不会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一言一行都很得体?或者像野蛮人那样,言行失礼而丢人现眼?

女人的名字叫贝蒂。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善解人意,那双眼眸多么温柔善良,他心里想。很显然,即便在他店里逗留的时间很短暂,她也已经看出了他内心的希望和挫折。

他的希望——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所抱有的希望,又有谁能知道呢?他所希望的,在别人看来,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如今日本人和美国佬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是日本男人和美国女人的关系。但这次……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且她已经结婚了。他赶紧挥去脑海里种种情不自禁的想法,开始忙着拆信。

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手还是抖个不停。然后他想起了和田芥先生两点钟的约会。想到这,他的手停止了颤抖,神经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得弄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东西,他思忖。但是到哪儿去弄?怎么弄?弄什么?打电话,找货源,历练办事能力。拼凑一辆复原完整的1929年福特汽车,包括黑色布车篷。收揽能够留住顾客的所有好东西。在阿拉巴马州牲口棚里发现的用柳条板包装的全新原装航空邮政三引擎飞机。诸如此类。制作一个B.比尔先生的木乃伊头颅,连带那飘动的白发。这可是会引起轰动的美国艺术品。我要在太平洋沿岸国的顶级收藏圈里建立自己的名声,要是能在日本本土出名那更好。

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感,他点了一支微笑大地牌的极品大麻烟。

弗兰克·弗林克住在海斯大街。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该怎么起床。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滑落到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上。他的眼镜也在地上。会把眼镜踩碎吗?换条路径去盥洗室。爬过去还是滚过去?他头疼,但心里并不难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什么时间了?他看了看梳妆台上的时钟。天哪,十一点三十分!但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被解雇了,他想到。

他昨天在厂里做了件错事,竟然对温德姆——马特森先生大发雷霆。温德姆扁平脸,鹰钩鼻,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裤子上是金拉链。换句话说,他是个强权人物,是个君王。弗林克的大脑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错,他想到,他们现在一定让我上了黑名单。我的技术一点用都没有——我没有自己的业务。十五年的经验付诸东流。

现在,他得去劳工认证委员会重新认证自己的工作类别。他从未搞清楚温德姆——马特森和皮诺克斯政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皮诺克斯政府是位于萨克拉门托的美国白人傀儡政府,所以无法估量他的这位前雇主能对真正的当权者——日本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劳工认证委员会由皮诺克斯政府负责管理。他将面对四五张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的脸,跟温德姆——马特森的一模一样。如果不能获得认证,他可以去日本的一家海外进出口商会上诉。这家商会在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华盛顿,以及被划在太平洋沿岸国版图里的内华达部分区域都有办事处。但是,如果在那里也上诉失败……

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古老的灯饰,脑子里转着种种不同的方案。他可以溜过边境,进入落基山脉国。但那儿和太平洋沿岸国结成了松散的联盟,可能会将他引渡。到南部去怎么样?他的身体畏缩一下。哎,不行。他是个白人,在那儿应该有很大的生存空间,机会甚至比太平洋沿岸国这儿还要多。但是……他不想去那儿。

更糟糕的是,南部和德国在经济和意识形态等方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弗兰克·弗林克是个犹太人。

他原来的名字叫弗兰克·芬克,出生在东岸的纽约。1941年苏联垮台后不久,他应征加入美国军队。日本占领夏威夷之后,他被派往西海岸。二战结束后,美国被划分为若干殖民地,他就落脚在日本殖民地这一边。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还一直住在这儿。

1947年,在签订《投降条约》的那一天,他几乎像疯了一般。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雪耻。他把服役时用的枪上了油包扎好,埋在地下室里三米多深的地底下,等待他的战友们起来反抗的那一天到来。可是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回想起当初复仇的念头,想起那场大屠杀,也就是皮诺克斯政府和它的主子进行的大清洗,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翻阅一本中学时代褪了色的年鉴,正翻到少年时代激情澎湃的那一页。弗兰克·“金鱼”·弗林克想当古生物学家,发誓要娶诺尔玛·普劳特为妻。诺尔玛·普劳特是一个绝顶漂亮的女人。他曾经真的发过誓要娶她。但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就像听弗雷德·艾伦的广播或者看W.C.菲尔兹的电影一样。1947年以来,他看到过或交谈过的日本人也许不下六十万。最初几个月之后,他就再没那种想要对他们每一个人动武的念头。纯粹是由于没什么必要。

且慢。有一个叫大村的家伙,他在旧金山市中心买了许多房产,用来出租。有一段时间,他曾是弗兰克的房东。总有颗老鼠屎,弗兰克想,一个从不知悔改的贪婪狡猾的家伙。他把房子隔得越来越小,租金提得越来越高……大村榨取穷人的血汗,在五十年代大萧条时期,对穷困潦倒、无业可就的退役军人更是毫不手软。但也正是日本的一个商会制止了大村牟取暴利的行径。日本人的民法严厉苛刻,但公正合理。现如今,像大村那样的违法行为已经再没听说过了。这要归功于被占领土上那些日本官员的清正廉洁,特别是战时内阁倒台之后派驻过来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