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帝驾崩(第4/5页)

“二十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担负起治国重担的可是你。是你为数以百万的黎民斟酌权衡,做出种种艰难抉择,全力以赴将皇帝的宏图大志化为现实。你不觉得自己的功劳大过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老将军?”

库泊不语,啜了口茶。

匹拉面露微笑,趁热打铁。“若是太子登基,宰相之印可能就要交给同耶提,有人就得另谋出路了。”

“忠臣不问分外之事。”

“假使,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您的门徒,洛熙皇子,事情可就大有不同了。”

库泊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睁圆眼睛。“你这话……不该讲出来。”

“宰相大人,我说不说,这世界都会按照它自己的规律继续运转。阿诺人智者说得好,幸运只眷顾勇者。”

匹拉将一样东西放在茶碟上。他抬起衣袖,让库泊瞥到一眼。是皇家大印。无论哪份文书,只要盖了这印,便会成为通行整个帝国的律法。

库泊深褐色的眼眸盯着匹拉,匹拉也平静回望。

少顷,库泊的表情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如今正是乱世啊,总管大人。忠臣有时难表忠心。我听您的指点。”

匹拉面露微笑。

卧床之时,玛碧德雷皇帝重温起他对达拉诸岛的宏伟计划。

他设想的首项工程是大隧道。以一系列海底隧道连接达拉诸岛,各个岛屿之间便不会再分裂敌对。有了大隧道,诸岛间可顺畅通商,各民族也能混居融合。帝国军队不必出海或升空就能从达拉群岛一端行进至另一端。

简直是异想天开!工程师和学者们如是说。这一计划不可能获得老天和诸神准许。旅者如何解决饮食问题?在海下的黑暗中如何呼吸?我们上哪里去找人来建造这东西?

皇帝对他们的担忧置之不理。这些人不是也曾认为乍国不可能取得胜利,不可能征服达拉诸岛吗?与人交战的确荣耀,但胜天驯海、改变大地更加荣耀。

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每二十里地挖一处旁支洞穴,可作为穿行于各岛间的旅客歇脚的驿站。黑暗中可以培植荧光蘑菇,作为食物来源。捕雾网则能将潮湿空气中的水分收集起来。如有必要,还可在隧道出入口装设巨型风箱,将新鲜空气用竹筒泵入隧道。

他下令让所有男丁抓阄,若抓中则必须放弃职业、田地、生意、家庭,听凭皇帝敕令发配,在乍国监工的看守下服劳役。年轻小伙子被迫离家十载有余,在海下变老,陷于永恒黑暗,如同奴隶一般卖苦力,只为了一个宏大而又遥不可及的梦想。服役者死后,尸体便送去火化,用不起眼的匣子装着运回家,那盒子不过盛装骨头果核的木盘一般大小。随后,家中的儿子又要接替父亲继续服役。

悭吝短视的农民理解不了他的大计。他们私下抱怨,咒骂玛碧德雷。但皇帝并未放弃。他发现工程进展太慢,便径直征募更多劳力。

陛下实行苛律,与至上圣贤空非迹的教诲相违,大学者兼皇家顾问忽佐·图安如是说。此非明君所为。

玛碧德雷皇帝很失望。他一直很敬重图安,期待这样一位智者能够比别人目光更远大。但图安如此批评他,他便不能再容图安。玛碧德雷将他厚葬,又亲自修订图安的文章,结集出版。

关于如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还有许多想法。例如,他认为达拉群岛各族人民都应以同一种方式书写,各地不应保留古老阿诺文字的各种变体和金达里字母的不同排列方式。

一想到战败六国的学者对统一语言文字的敕令痛心疾首的模样,皇帝脸上便会浮现出微笑。这道敕令将乍国方言和书写方式定为达拉群岛的标准语言文字。除了原本属于乍国领土的如意岛和达苏岛之外,其余各岛的文人都气得七窍生烟,认为这道敕令简直是文明倒退。但玛碧德雷很清楚,他们抗议的其实是权力的流失。一旦以标准语言文字教授所有儿童,本地学者就再也无法决定他们能够传播什么思想了。皇家敕令、诗歌、其余各诸侯国的文化成果、取代地方志的官方史书……所有这些外来思想都可以在达拉诸岛自由传播,不再受七国各不相同的书写方式所阻碍。如此这般,学者便不能再靠掌握七种书写方式卖弄学识,真是大快人心!

此外,玛碧德雷还认为诸国应以他认为理想的通行规格建造船只。他还认为古书愚昧,没有任何有益于未来的内容,便收缴古书,全部焚烧,每种书籍只留一册,深藏于蟠城大图书馆地库。蟠城是完美之城,处处皆是新气象,只有不受过时愚钝思想腐蚀的人才能到这里阅览古书。

学者抗议,写檄文宣扬玛碧德雷昏庸无道。但他们只是学者,手无缚鸡之力。他下令活埋了两百名学者,又切掉一千学者的书写用手。抗议与檄文便销声匿迹。

世界依旧充满瑕疵,伟人总是被同时代所误解。

“光阴之箭”号抵达如意城。在血猎犬的指引下,信使将皇帝的书信带至地下深处,沿着海下的大隧道前行。终于,血猎犬发现了太子普罗与戈乍·同耶提将军的气味。

太子打开书信,内有一只小袋。他读了信,面色刷白。

“噩讯?”同耶提将军问道。

普罗将信递给他。同耶提看罢说道:“这信定是有人伪造的。”

太子摇摇头。“皇家大印是真的。你看印迹这角不是缺了一块?我小时常常看到皇家大印。这印并非伪造。”

“那定是有什么误会。皇帝为何突然决定改立你弟弟为太子?还有,那小袋里是什么?”

“是毒药。”太子普罗答道,“他怕我会为和弟弟争位而发动战争。”

“这一切都说不通。你是兄弟几人里性格最温和的一个。你连下令鞭笞这些徭役者都不忍心。”

“我父亲是个很难理解的人。”普罗再也不会对父亲的任何所作所为感到惊诧。他见过备受信任的顾问只因一句冒失评论便被斩首。普罗一次次帮他们求情,想救他们的命,但父亲却凭此认为他性格软弱。所以他才会被派来监督这项工程:你必须理解强者是如何指挥弱者的。

“咱们去面见陛下,问他要个解释。”

普罗叹了口气。“我父亲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回旋余地了。他一定是认为弟弟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他大概是对的。”他充满敬意地轻轻卷起书信,还给信使,又将小袋中的东西倒在手心,是两粒药丸,随即一口吞下。

“将军大人,您选择跟随我,而非我皇弟,实在抱歉。”

太子躺在地上,像是要睡觉一样。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同耶提跪下,抱起太子一动不动的身躯。他透过眼中泪水看到信使们全都拔出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