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谶(第2/3页)

瓦苏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挥手让库尼出去,叹了口气,开始动笔销掉库尼和兄弟们在外屋饮酒作乐的开支。

午后时分,库尼·加鲁腿脚不稳,踉跄着走出妙壶酒家,但他其实还没醉。这会时间还早,几个铁哥们还在忙。他决定去祖邸城的主商业街逛逛,打发时间。

祖邸虽是座小城,但大一统之后,城中气象也是大有变化。罗因先生以鄙夷的语气和学生们说到这些堕落之象,哀叹他们无缘体会自己年轻时祖邸城的淳朴风貌。不过,库尼所了解的只有大一统之后的祖邸城,他对这座城市自有一套看法。

为防止旧诸侯国贵族在自己的封地上策反,玛碧德雷皇帝剥夺了他们的实权,只留下空衔。但他觉得这还不够。皇帝还拆散贵族家族,将其中一些人强贬到帝国的偏远之地。柯楚国某个公爵的长子或许会接到敕令,被迫搬迁至狼爪岛,远在旧时甘国领土,所有下人、妻妾、厨子、护卫也都要随行。而甘国公爵家族的旁支则可能被要求迁至如意城。如此这般,就算热血的贵族青年想惹是生非,当地精英也不为所动,当地百姓又无同情,就算起事也无人响应。被征服的六个诸侯国中,皇帝对很多投降的士兵及其家人也同样处置。

尽管迫迁政策不受贵族欢迎,但的确大大丰富了达拉诸岛的百姓生活。迁徙贵族往往需要家乡的食品和服装,商人便周游达拉诸岛,带来的商品在当地百姓眼中看来奇异陌生,怀念故土生活的流放贵族却毫不犹豫地斥资购入。迁居贵族便如是教导了百姓的品位,各地彼此更加接纳融合。

祖邸城便接纳了来自达拉诸岛的流亡贵族家庭。他们为这座小城死气沉沉的市场和沉闷的茶馆带来了闻所未闻的新习俗、新菜肴、新方言和新词汇。

库尼心想,若要对玛碧德雷皇帝评判功过,祖邸城市场上新品迭出绝对是给他加分的。街头满是兜售达拉诸岛新鲜玩意的小贩:阿慕国的竹蜻蜓——一根小棍,末端是可以旋转的竹篾,快速旋转之后便能像蜻蜓一样飞在空中;法沙国的活动纸人——用绸布摩擦小舞台天花板上的玻璃棒,舞台上的纸人便会开始蹦跳舞蹈;哈安国的神奇计算器——像个木格子迷宫,一扇扇小门开合,门内枝子上穿着可活动的弹珠,熟练者可以此计算加法;里马国的铁偶——精巧的机械人兽,可以自行从斜坡上走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库尼最有兴趣的还是吃食:他最钟爱乍国特色的炸羊肉条,尤其是达苏岛加了辣子的吃法;也很喜欢狼爪岛商人带来的鲜美鱼生——配上芒果烧酒和辣芥末,产自法沙国希纳内山阴面的小型香料种植园。他浏览着小贩们摆出的各色小吃,垂涎欲滴,只好咽了几次唾沫。

库尼口袋里总共只有两个铜板,还不够买一串糖葫芦。

“唉,反正我也得注意体重。”他丧气地拍拍小肚腩,自言自语道。他这些天没怎么运动,光阴全都消磨在饮酒作乐上了。

库尼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市场找个僻静角落小憩一阵,却听到有人大声争执。

“大人,别把他带走。”一个老妇人正在哀求一个皇家卫兵。她身着乍国农民的传统服装,周身布满缨子和彩色布片,寓意福禄。只可惜,这样穿戴的人往往这两样都没有。“他是我家老幺,刚到束发之年。我家老大已经在皇陵服劳役了。根据律法,剩下一个孩子可以留在家里的啊。”

老妇和她儿子的面色比柯楚国一般人要苍白,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尽管达拉群岛各地人外貌有所差异,但大家始终在迁徙融合,大一统更是加速了这一过程。各诸侯国的人民也往往更为在意文化和语言差异,对外貌并不留心。尽管如此,这位妇人的乍国装束和口音仍然表明,她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柯楚人氏。

这可真是离家千里啊,库尼心想。她或许是大一统之后作为乍国卫兵遗孀被迫滞留这里的。自七年前风筝人行刺未遂之后,祖邸城的城防就愈加严密——皇家卫队始终没找到风筝人,但他们捕风捉影,抓捕并处决了许多祖邸市民,祖邸城官吏也变得更为严苛。至少,皇帝委任的执法者都是毫不留情,对乍国贫民和被征服的诸侯国贫民亦是一视同仁。

“我叫你出示两个儿子的出生文书,可你什么都没有。”卫兵不耐烦地推开老妇哀求的手。他的口音表明,他也是乍国人,一身松垮肥肉,不大像卫兵,倒像个官僚。他面带冷笑盯着老妇人身旁的小伙子,试图激他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

库尼对这种人熟悉得很。他们一般都是在大一统之战中设法躲过参战的苦差,战事一结束,立刻靠后门混进乍国军队,便可派到被征服的诸侯国做个管徭役的小官。任务便是在地方上增加徭役人数,好为皇帝大兴土木的工程出力。这种职位没有多大权力,但滥用职权的余地却不小,油水也足:如果谁家不想让儿子被征去服役,都情愿奉上重金。

“我最了解你们这种老滑头。”那人继续说道,“你的‘大儿子’那一套都是编出来的吧,就为了逃过为我们敬爱的玛碧德雷皇帝陛下修建像样的来生宫殿。愿陛下万岁。”

“愿陛下万岁。我说的是真话,大人。”老妇人试图改用奉承这一招。“智慧勇敢如您,我知道您会可怜我的。”

“可怜可没用。”小官吏说道,“你要是拿不出文书……”

“文书在我们老家的官府里,在如意城……”

“现在可不是在如意城。不准打断我。我说了,你也可以交繁荣税,便不必有这事端。可你又不肯,那我只能……”

“我肯,大人!我愿意交。但您得宽限我点时间。这阵子生意不好。我需要时间……”

“我说了,不准打断我!”小官吏抬起手,扇了老妇人一个耳光。她身旁的小伙子冲上前,但老妇人拉住儿子,试图挡在两人中间。“求求您!求求您!原谅我的蠢儿子。是他的错,您再扇我一巴掌吧。”

小官吏放声大笑,啐了她一口唾沫。

老妇人满面愁容,浑身发抖。库尼想起母亲纳蕾的面孔,又想起她责骂他不争气时的情形,醉意瞬间消散。

“繁荣税要多少?”库尼踱步上前问道。其他路人都站得很远。谁也不想惹得官吏注意。

小官吏打量着库尼·加鲁。此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谄媚的微笑,酒后脸上泛红尚未褪去,一身衣服皱巴巴的,看来毫无威胁。“二十五块银锭。你什么意思?你要自愿替这孩子服役吗?”

库尼的父亲非索已经用钱财打发过一个又一个官吏,库尼身上也的确携带着免除徭役的证明文书。他也并不惧怕这个小官吏。库尼是街头打架的好手,他觉得就算不得已要动拳脚,他也能顺利脱身。但眼前情形需要谨慎处理,不能随意动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