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银镜。(第2/3页)

纪询问妈妈,为什么爷爷发了那么大的火?

妈妈当时说,因为爷爷不喜欢妹妹,觉得妹妹个是女孩子,不应该花这么多钱。当时他也不小了,他隐约觉得,也许真相并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子……在他和妹妹一同去爷爷家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对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有一把糖,妹妹也有一把糖,爷爷笑呵呵的,但从不抱妹妹,也从不抱他。

爷爷对他们一视同仁。

纪询走进院子,蹲在爷爷面前。

他审视着爷爷布满老人斑的脸,白汗衫上衣,蓝色裤子,黑色拖鞋。

“爷爷,你还记得我吗?”纪询握着老人的手,“我是小询,纪询。”

老人的手湿漉漉的,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气。

他对上老人浑浊的眼,听老人嘟囔:“询,询。”

他摸到老人双腕的关节,同样的手,左手比右手粗大一圈,肩膀也向左斜,斜着能缓解些左肩处肩周炎的疼痛。

他第一次用一个侦探的视角,看着并不亲近的爷爷。

答案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脑海——爷爷曾经是个厨师,惯用左手颠锅,所以手腕粗大,肩部关节炎,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奶奶的肉做老了。

一个不吃肉的厨师?

“爷爷,”纪询又说,“你认识阿坤吗?”

阿坤,胡坤,和你同样老,同样香江户籍的人。

爷爷:“坤,坤,卢坤。”

纪询精神陡然一颤,但再仔细一听,从爷爷喉咙中滚出来的,根本不是胡坤的原名“卢坤”,而是一声带着痰的呼噜声。

“……小询?”

前面忽然传来苍老的女音。

纪询抬起头,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个小老太太,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爷爷还清醒健朗的时候,奶奶像道阴影般站在爷爷身边,不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也不怎么和他们兄妹说话;等到爷爷开始糊涂,家里家外,开始由奶奶一手操持,他们的接触才多了,只是多也多得有限。

“今天怎么过来了?”奶奶困惑问。

“想你们了,过来看看。”纪询笑道,帮着奶奶把在外头晒太阳的爷爷带进房间。

这时候的爷爷很听话。

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让他往里走,他就往里走。

进了屋子,房间有着老式建筑的黯淡,猪肝色的柜子桌子,也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奶奶从纱橱柜里拿出碗来:“小询早上吃过了吗?要来也不提前和奶奶说一声,奶奶这里除了榨菜就没有别的东西,我给你做两个鸡蛋好吗?”

不等纪询回答,油下锅中,排气扇扇叶呼呼卷动,卷出食物的香气。

他笑一笑:“奶奶,不忙,我吃过了。这次来是想问你一点关于爷爷的事情。”

“什么事?”

“爷爷是福省人吧?他的香江户籍是怎么来的?”纪询说。

然而老人转过头来,迷糊问:“怎么,你爷爷不是香江人吗?你从哪儿听说他福省的?”

“……”

纪询端详着奶奶,老人脸上的诧异是真切的,这回不是谎言。

奶奶不知道爷爷是福省人。

那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父母?

不,父母在家里很少很少聊爷爷。

那是……是一张放在小镜子里的照片。纪询想起来了。父母与爷爷因为纪语冷战的第三年,父母带着他们再度登门,爷爷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让开,后来还是奶奶站了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去,那年的团圆饭等待的着实有些尴尬,奶奶单独在厨房里准备食物,他们一家在客厅呆着,爷爷则躲入了书房。

谁都觉得爷爷并不欢迎他们。

但后来,纪询自书房的门缝里看见了,爷爷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个漂亮的银壳雕花小镜子。

爷爷对着那面镜子哭。

没过多久,饭做好了,爷爷也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则趁机以上厕所的名义下了饭桌,溜进书房,找到爷爷的银壳小镜子。

他发现了张照片。

年轻的爷爷,抱着还是婴儿的爸爸,站在码头上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的爷爷,完全没有现在的瘦弱内敛,还是又胖又壮的模样,抱着婴儿开心得就像在捧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礼物;他的背后,有条横幅的边角,边角上印着两个黄色胶字——“福省”。

对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爷爷是福省人。

但小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又听见爷爷的福省口音,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爷爷是福省人……

“奶奶,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纪询问。

“还能怎么认识的,就是家里头介绍,说有个香江来的小年轻,人品好,会赚钱,问我喜欢不喜欢。”奶奶笑道,“后来见面,他看上我,我看上他,就在一起了。”

“你们去过福省吗?”

“没去过。”

“奶奶。”纪询沉思片刻,又说,“那你知道爷爷有个银壳的小镜子吗?里面夹着爸爸照片。”

“记得。”奶奶哦了一声,“那是你爷爷的宝贝,越糊涂越宝贝,就在他衣服的口袋里,你摸摸。”

纪询伸手往老人的口袋里摸一摸,在右边的裤口袋里发现了记忆中的镜子。

也许是天天带在身上,不时压到的原因,镜子的外壳有些变形了,一些雕花细致处,甚至出现了断裂,纪询打开盖子,再度看见了那张照片。

黑白照片中,年轻的爷爷抱着爸爸,站在港口之前,他们的背后,是连成一片的停泊船只……

等奶奶从厨房里端着煎蛋出来的时候,纪询已经准备走了。

老人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但她最终也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来,只说:“你年轻,工作忙,别担心我们,家里我都能照顾,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那碗煎蛋被放到了爷爷的面前。

爷爷嘴角留下了涎水。

纪询过去觉得奶奶和爷爷一样,对着自己一家有着莫名的疏离,所以总是没有主动来找他们,总是不怎么联络他们,连爸爸妈妈和纪语的葬礼都不愿意去。

但今天他发现了,奶奶很想他,她只是藏着他不知道的为难。

纪询走后,奶奶拿汤匙喂爷爷吃饭:“不年不节的,小询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爷爷:“啊。”

奶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过来,但我们还有几年啊。”

爷爷:“唔。”

奶奶发愣:“儿子死了没能去送送,孙子……孙子好歹还好好活着,对吗?我们真的不能接触他吗?”

爷爷发出呼噜的声音。

奶奶摇头:“死老头,你糊涂了,什么都不懂了,我只能听你那些过去的莫名其妙的话了,最后一根独苗,赔不起了。”

她喂完饭,站起身,碰掉了爷爷宝贝捏在手里的镜子,镜子掉在地上,滑了段路,正好滑到奶奶脚下,奶奶明明看见了,却完全无所谓,一脚踩到镜子外壳上,继续往厨房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