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在穆明珠来探伤之前,邓玦的心其实一直悬着。

今日公主殿下这出遇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只除了最后车厢中蹿出来的那名高手。

邓玦不太清楚这人的存在,究竟是公主殿下一向留有后手,还是说公主殿下提前得知了这次的行动。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怎能让邓玦不悬心?

还有另一则让他感到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公主殿下看到了他鲜少现于人前的一对银钩武器。

这事儿理智上来说没什么问题,但他做事一向喜欢露一半、藏一半,这次全然暴露在穆明珠眼前,让他本能地不安。

邓玦按兵不动,只抿唇好似在隐忍疼痛而说不出话来,目光却不放过穆明珠面上一丝神色,想要理清自己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起。

穆明珠在他的注视下,非常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垂眸静静看他一瞬,似乎是惊讶痛心于他面色之苍白,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实不相瞒,当初你雨夜出城相迎,又屡屡在旁襄助、不计得失,我虽然心中感激你,可总有些消不去的疑心。”她对上邓玦的视线,自失一笑,用一种终于把他当自己人的口吻剖白道:“我从建业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想着在雍州四郡行土断之法、统一户籍、给朝廷增加丁口,桩桩件件都是得罪本地世家大族的事情,这一趟差事不好办,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邓玦听了她这番话,心中的不安稍微退去,一双凤眼望住穆明珠,希望她继续讲下去。

她讲的话越多,才越容易叫他分辨真假。

穆明珠轻轻垂下睫毛来,叹息道:“因我一点偏见,险些误了邓都督这样的忠臣。”她给出了一段足够长的沉默留白。

邓玦终于开口,却是低声道:“玦也算不得什么忠臣。”

穆明珠抬眸看他。

邓玦迎着她的目光,低声又道:“今日若不是殿下,玦也未必会上前。”

言外之意,他舍命相救,不是单纯一个“忠”字所能解释的。

穆明珠心中暗道,好家伙,这厮竟还想把关系更推进一步。

她佯装似懂非懂,明白但又不敢完全明白的样子,望着邓玦,轻声道:“邓都督的意思是……你救我,并非只出于公心?”

邓玦别开目光,像是不堪自己把话说透,轻声道:“公心与私心恰在一处,倒也不必分个清楚。”

原来这邓玦不只是为了表忠心,更是为了与她发展一点私情。

表忠心之后,做得力的下属,固然不错;但考虑到邓玦背后的势力,如果他能成为她的枕边人,那更可以拿到外人不知的消息,甚至关键时候还能吹吹枕边风。

便譬如杨虎之于皇帝,哪怕杨虎这样的草包,因有一份察言观色的本事,日常相处时皇帝漏的一点口风,便能牵动外面千万人的心。而除皇帝之外,再没有人比杨虎更清楚。

邓玦如果做她的情郎,肯定不是奔着做玩

物去的。他既能在外帮她做事,又能在内赚取她的感情,那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对她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穆明珠心中转过好几层思量,面上却只是默了一默,看了邓玦一眼,并没有驳斥他,低头似乎想了一想,道:“只是怕委屈了邓都督。”

她是公主之尊,如果邓玦做驸马,怎么也不能说是委屈邓玦了。

既然说是委屈,那就是邓玦做不得驸马——或者至少当下穆明珠许不了他驸马之位。

穆明珠与齐云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

去岁险些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外界并不知道,但邓玦这样的身份、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

邓玦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刚赢得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并不想因为推进太急而又失去,因而善解人意地一歪头,苦笑道:“方才用了一盏汤药,竟说起胡话来,还请殿下勿怪。”

穆明珠也有些乱了心神的模样,站起身来道:“邓都督伤后正需静养,用了汤药快睡一会儿吧。我……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你。”她说完这话,却没有转身就走,犹豫了一瞬,伸手向他额头。

邓玦只觉额间覆上一片温暖的柔软。

“倒是不曾高热。”穆明珠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略放心了些,这才真的转身去了。

能这般轻抚邓都督额头的人,早已作古十多年。

在穆明珠身后,邓玦侧眸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感知着额头那一片淡淡的暖意渐渐散去,竟一时间忘记了接下去的思路。

如果说这一场波诡云谲的遇刺风波,多方势力还未分胜负,至少有一个人有了收获,那就是不顾危险,坚持驱车前往荒地的虞岱。

虞岱夜晚回来后,劳累了一日却很高兴的样子,睡前烫了一壶黄酒喝。

侍奉的仆从听到虞岱对建业城来的宋先生,微醺中笑语,道:“我终究还不是完全的废人……”

穆明珠纵然满腹心思,听樱红跟她学虞岱的话,还是忍不住勾唇一笑。

雍州农事有起色,总是一桩好消息。

不过这样松快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林然带了另一则消息回来。

他今日去追查山崖平台上出现的那伙弓

手刺客,查到襄阳城一位小校尉府中,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校尉府中早已大火四起、校尉本人已悬梁自缢,府门上留下一封遗书,只说是愤慨于柳猛之死,刺杀公主只是为了给柳猛报仇。这小校尉的身份也很明白,乃是英王府长史的从弟,两年前谋了这一处小官,论起来也不过是英王周鼎告诉邓玦一句话的事儿。虽然这小校尉的出身直指英王府,但没有证据,只凭怀疑,如何能定罪?若穆明珠真这么报上去,反而要落一个构陷兄长的罪名。

林然显然也明白这道理,神色间隐然有办事不力的自责与忐忑,沉声又道:“虽然活捉了那批弓

手,但这批人都是那校尉在任上留意之后,蓄养的一批打手,其中也有游侠、也有犯了罪的人。原本将他们编作一队,要他们跟着老师傅学射箭武艺,说是以后用他们护送商队,也算是谋个出路,赚些干净银钱。那校尉提前半个月把这批人招来,只说叫他们今日埋伏放箭。原本有为首的两个人,不是那一队之中的,箭术好,动作敏捷,那些刺客都是听这两人口令进退。只是……”他低下头来,惭愧道:“混乱之中,给那为首的两人走脱了——末将搜查疏漏……”

穆明珠看他一眼,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两山茫茫,哪里去寻人?更何况他们既然是为首的二人,必然是早已经想好了退路。那样的混乱之中,又如何分得出谁是为首的?那两人既然走脱了,必然是回去寻那真正的主人去了……”她顿了顿,道:“王长寿在南阳,命他派人在英王府左右盯着,留意最近出入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