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2/3页)

“静子女士请您去和室。”

她似乎是静子女士的亲信,来载宁宅院没多久,“她为您准备好了投影仪。”

宁明志不过去了医院几天,载宁宅邸就静悄悄的发生了改变。

钟应重新走进的和室,仍是那些人,仍是那些景。

然而,和室的主人却不一样了。

宁明志目光呆滞的依靠在轮椅里,整个人无法维持体面的坐立,变得面容猥琐,虚弱不堪。

再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

“他怎么了?”钟应好奇出声。

可惜,宁明志没法给他半点回应,只能费劲的转动眼睛,表明自己神志清醒。

“父亲在医院抢救之后,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静子的声音依然温柔,耐心解释道,“医生说他没有办法再自由活动了。”

硬朗健康的老人,在大悲大恸之后突发晕倒,再醒过来已经不能动弹。

脑淤血、中风、高血压,都是宁明志高龄伴随的病症,冲刷着控制躯壳的大脑。

钟应闻言,勾起嘲讽笑意。

他视线落在宁明志丑陋脸颊,发现这人看起来时日无多,又偏偏瞪大一双眼睛,固执地想要说话。

可惜,只能发出低沉痛苦的呼喝。

“父亲,您不要着急。”静子的态度恭敬,温和说道,“我知道您想看沈先生的遗书。”

骤然,咿咿啊啊的呼声,停了下来。

那双眼睛泛着光,透出宁明志惯常的急切。

“父亲昏迷之前,一直念叨着的事情,我听远山和致心说过了。”

载宁静子已经有了载宁当家人的做派。

她视线一转,就能见到和室之外的亲信,捧出了熟悉的木制托盘。

见到手机,厉劲秋顿时活了过来。

他急切拿回三个手机,神色庆幸的出声,“终于把我手机还给我了。嗯?居然还有电。”

作曲家眉头紧皱,一一检查自己手机里的信息。

还顺便将钟应的手机递了过去。

钟应拿回手机,并不急着开机翻看消息,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么多手机?”

“多吗?”厉劲秋一脸理所当然,“亲人朋友用这支,工作联系用这支,玩游戏续航用这支。”

分工明确,绝不多余。

他简单说完,赶紧催促,“快点,照片、照片。”

钟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照片。

和室已经放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宁明志坐在轮椅里手足无法动弹,睁着眼睛都想看的照片,也就只剩沈聆的遗书了。

钟应垂下视线,打开了始终保持充电的手机相册,很快找出了熟悉的分类。

上面按照时间、所属人,标明得清楚。

他点开了“1947年沈聆”,就能在静子的帮助下,把那些小小照片,投放到宽阔清晰的屏幕上。

宁明志看不清,自然有徒弟们贴心的为他念诵。

“师父,这是静笃先生写的日记。”

致心的声音柔和,出声讲述着钟应熟悉的内容。

沈聆最后的日记,期盼着遗音雅社重聚。

他用的是竖排繁体,对于致心这样从小学习汉语、学习中文的日本徒弟来说,读起来轻而易举。

宁明志的视线模糊了,耳朵却清明。

他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仿佛躯体都被抽走了灵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的泪水。

沈聆的最后一篇日记,竟然惦记着雅韵,惦记着去美国的友人,都没有提及他半个字。

短短的纸页翻过,沈聆存在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在那篇日记之后,是半份手稿,致心沉默的停了声音,而远山视线诧异。

“钟先生,这是什么?”

他不禁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钟应遥望投影屏,叹息说道:“这是沈先生去世时,正在撰写的手稿。他还没能完成,就去世了。”

那本份手稿,写的是载宁学派内门弟子能够一眼看出的谱录。

以汉字偏旁部首般记载的文字谱,混杂着他熟悉的指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脑海里立刻就能回荡出十三弦筝奏响的旋律。

远山求证一般,低声问道:“这手稿上写的曲谱,可是《黄泉》?”

“《黄泉》?”

钟应勾起苦笑,眼前没能完成的手稿,是沈聆临终前想要再次更改的《猗兰操》。

“如果说,这首乐曲就是送沈先生亲赴黄泉的乐曲,那可真是没错。不过——”

钟应怜悯的看向远山,“它叫《猗兰操》,是沈聆先生从汉乐府曲谱中重新编制的新章,也是宁明志不断祈求我们奏响的乐曲。”

求钟应、求樊成云、求林望归,求每一个来到日本的中国人,不断重复的麻痹他痴心妄想的《猗兰操》。

那是宁明志误以为的友谊,更是令沈聆痛彻心扉的古曲。

钟应盯着那半份手稿,感慨道:“《黄泉》倒是好名字,猗兰黄泉,恰如其分。”

他轻松悠闲,远山却如遭雷劈。

眼前写成于1947年的手稿,每一段指法都与载宁学派秘而不宣的谱录一模一样。

师父说,那是日本古代的神秘乐谱,那是神仙留下来的乐章——

《黄泉》《天降》《根坚》《御山》,曲曲皆是记载于《古事记》上,由载宁学派继承发扬!

可是,他以为的神秘乐谱,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这如果是《猗兰操》,那么——”

他还没能问出《天降》《根坚》《御山》,旁边呼呼的低唤,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年轻的弟子,转过视线,就能见到自己的师父瞪大了一双眼睛。

浑浊双眼不停流泪,嘴唇颤抖张开,无声无息的呼唤他们的注意力,就像平时一样,说着:快念给我听!

远山收起一腔怀疑,恭敬的遵从师命。

“师父,投影上是半份手稿,上面、上面写的是《猗兰操》的指法……”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远山越是念出来,越是红了眼眶。

他跪在宁明志的轮椅旁,将这些竖排繁体的汉字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从他的音乐天赋里感受到——

这首乐曲,远比《黄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的乐章,断在了最后一个歪曲颤抖的复杂“摘”指上,似乎书写之人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最终无法继续下去。

骤然脱力的笔锋,宛如一位琴家失去时倒下的身躯。

远山心口隐隐作痛,不能平静如常的对师父说:这手稿已经结束了。

他年纪轻,拜入载宁本家也不过十六年光景。

但他能从这样的手稿和师父小心翼翼收藏的乐谱之中,知晓曾经的往事。

师父心心念念的静笃。

是一位中国的旷世奇才,他为载宁学派研究了《古事记》的乐章,成为了载宁大师此生无法忘记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