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2/4页)

现在他们相聚在一起,透过一场音乐,去思考战争的意义,去怀念消失在历史里的故人。

也能够听到,在屠杀中牺牲的中国人,留下的乐器,奏响的声音。

钟应仍是那身对襟唐装,可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他刚才使用过的雌蕊琵琶,还有那把即将响彻音乐厅的雄蕊琵琶。

相同的木兰花,盛放出不同的花蕊。

雌蕊琵琶安稳的摆放在他身边,下一刻,便是钟应横抱按弦,用雄蕊琵琶为所有人扬起了那份藏于时光之中的希望。

在座的欧洲人,不懂琵琶,更不懂为什么一模一样的琵琶,需要改变弹奏的姿势。

但他们懂得音乐里迥然的旋律,还有旋律中变得温柔婉转的弦音,为他们展现的另一幅光景——

惨烈的战争,无辜的百姓,在人间地狱之中并肩扶持,奔向和平。

钟应横弹的雄蕊琵琶,用它轻柔婉转的弦音,勾勒出逝者的努力与挣扎。

它奏响的音乐,如洁白沁香的木兰花,在战火摧毁的废墟里,迎风绽放,永不言弃。

星空之下,逝者已矣。

可逝者留下的希望,成就了一片独特的安宁。

钟应按弦走线,用南音琵琶的点挑落弦演奏技法,一紧一慢,重现了沈聆笔下“行云流水绕指缠绵”的楚书铭。

传承古音的指法、传承古音的乐器,比雌蕊琵琶声音更加高亢,让维也纳的音乐厅盘旋着千年来绕梁的弦音。

真正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弹奏起《同舟共济》,没了之前的肃杀铿锵,更像是一张缓缓擦过人们眼眶的丝质手帕。

它温柔、它执着,在为众人拭去泪水时,却偏偏引来了更多的眼泪,汇聚成历史无情翻滚的洪流。

也许只有弦声响起,不懂琵琶的听众才知道琵琶和琵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弹奏方式,不一样的音律调性,不一样的深邃乐思。

如果说上半场竖弹的琵琶,是一把尖枪,直白锋利地挑开屠杀者粉饰下的真相。

那么下半场横弹的琵琶,就是一缕红缨,赤红柔软的送来了逝者藏于心底的希望。

钟应手指轻柔挑动的丝弦,唤醒了心底沉睡的遗憾。

令所有人在冰冷里,感受到一丝温暖,熨烫着他们痛苦又悲伤的心。

他们见到了难以瞑目的灵魂。

他们听到了如泣如诉的絮语。

他们看见逝者曾经燃烧的信念炽热如烈阳,盛大如霁光,于苦难之中,携起同行者的手,一起抬头,仰望即将升起的朝阳。

这是充满了希望的曲子,更是饱含了期望的旋律。

然而,听众的眼泪却泛滥得无法克制。

为什么他们只能在这里缅怀纪念?

为什么他们不能冲到刽子手的枪前,阻止这群没有人性的屠夫!

音乐厅低低的啜泣,成为了乐曲的微弱伴奏。

楚慕坐在前排,能够清楚见到钟应弹奏雄蕊琵琶的每一个动作。

他视线诧异,惊讶于钟应熟练横弹琵琶的指法。

更惊讶于这首远比《凝视星空》深邃沉重的《同舟共济》。

他听懂了里面的希望。

他听到了雄蕊琵琶的呐喊。

温柔强大的声音,引领着整个管弦乐队,为之奔腾、为之冲锋。

低沉喑哑的降A大调都成为了琵琶的附庸,在它高亢欢呼般的旋律里,激起了听众热切的期待,等候着更为完美纯粹的反抗。

就好像……

一个男人身处黑暗身陷囹圄,面对魔鬼的折磨和嘲笑,仍旧固执说道:

“我相信光。”

楚慕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但他却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男人。

从钟应的描述里,从毛特豪森集中营里,从他弹奏过的雄蕊琵琶里,从他继承的姓氏里,从迈德维茨的《纪念》里。

他应该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会弹一手好琵琶。

正如舞台上的钟应一样,他横抱着心爱的雄蕊琵琶,琴弦一划,声音阵阵,独奏出安稳宁静的天地四方。

他说,我是中国人。

他们说,他叫楚书铭。

楚慕没有见过楚书铭。

他只知道,有一位走失的外公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外公”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可有可无。

如今,他却随着舞台上声声琵琶,见到了一个神色枯槁眼睛明亮的中国人,在硝烟战火之中、深陷毛特豪森集中营。

那是一个犹太人恨不得死去的人间地狱。

唯独楚书铭的脊梁直挺,黑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成为了别人活下去的光明。

楚慕为自己的想象惆怅。

他心中涌上的痛苦模糊了双眼,连眼睛里那把摆放的雌蕊琵琶,都隐隐随之颤动琴弦,似乎也在同时奏响危难之时的同舟共济。

他又闻雄蕊琵琶忽似断弦般铮鸣,雌蕊琵琶无声共振,与孤独弹奏的钟应,一同唤醒了一段朝阳东升的旋律。

那一刻,他觉得雌蕊琵琶不再是琵琶。

而是一位鬓间佩着如雪木兰,穿着朴素清丽旗袍的女人。

她坚定的留在奥地利的土地上,守护着旁边震颤着希望之声的雄蕊琵琶,仿佛等待着一位不知去向的故人。

可惜,她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母亲等待的人,也从未回来。

楚慕的眼泪克制不住,鼻翼喉管尽是酸楚。

原来,确实是他错了。

他从未拥有木兰琵琶。

更不可能拥有木兰琵琶。

它们来自中国,从诞生之初起,就注定不会属于哪一个人。

它们生生世世,都属于指尖拨响丝弦、唤醒孤寂灵魂的每一个人。

他忽然明白了钟应为什么执着于这两把琵琶。

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乐器,而是承载着故人灵魂的器皿,永远在讲述跨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的回忆。

只要弹奏它们,逝去的灵魂就会永生。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让奥地利的纪念者,见识了两把木兰琵琶。

他们也许说不出什么雌雄,说不出什么竖横,但他们能够清楚说出两把琵琶的不同。

铿锵的琵琶,是他们凝视星空守卫和平的坚定信念。

缱绻的琵琶,是他们希望携手并肩挽救生命的人性。

纪念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负重前行。

钟应弹奏了前所未有的纪念、前所未有的哀悼、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激励。

当乐曲结束,音乐厅掩盖不住的啜泣与低鸣,连掌声都显得热切又郑重,持续不断的回响在音乐厅之中。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一对来自一千多年前盛世唐朝的紫檀乐器。

想要了解钟应的听众数不胜数。

然而,钟应却带着木兰琵琶走向后台,他安顿好宝贵的乐器,急切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