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 001:坠落

这是第一天。他最后的机会由此开始。

“这些就是生还者?”

总管站在南境局副局长身边,面对单向透光玻璃,注视着坐在审讯室里的三个人。她们是从X区域返回的第十二期勘探队成员。

副局长是一名高瘦的黑人女子,四十来岁。她毫无反应,但总管并不感到惊讶。他星期一刚安顿下来,第二天便来到此处。副局长从未跟他多说过一句不必要的话,也没多看过他一眼。只有一次例外。当时,他告诉她和所有职员,要称呼他为“总管”,而不是“约翰”或者“罗德里格兹”。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答道:“那样的话,也别叫我格蕾丝,叫我‘耐心’。”在场的人只得忍住笑意。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她也同样回避真名,并用具有其他含义的词作为代号。“没关系,”他说,“我就叫你格蕾丝好了。”可以肯定,这样的回答无法令她满意。作为回击,她继续称他为“代理”局长。那也是事实:她目前仍在管理具体事务,而他的就任仍需要时间,他要填一堆表格,还有各种手续以及职员的任免要处理。在此之前,权力的归属或许仍相当模糊。

虽然她的真名“格蕾丝”意为优雅体面,但总管认为,她既不耐心,也没有风度。即便总管不把她看成障碍,也宁愿她只是个空洞的概念。她安排他观看关于X区域的视频介绍,然而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内容不但是最基础的,而且陈旧过时。她早已清楚地表明,他们之间是敌对关系。至少从她的角度来看是如此。

“在哪儿找到她们的?”他问道,但实际上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她们没有被互相隔离。因为你缺乏历练,因为你管辖的部门早就趋于衰败?地下室里满是老鼠,到处乱啃。

“看文件。”她说道,意思很明显,他早就应该看。

然后她走出房间。

于是总管独自面对着桌上的文件——以及玻璃后面的三名女子。当然,他已经读过文件,但他原本希望能越过副局长高度警惕的心理,了解她的真实想法。他也看过副局长的部分档案,但除了看到她对他的反应之外,总管依然对她一无所知。

他的工作日才过去四小时,但古怪阴沉的建筑、破旧的绿地毯、观念陈腐的职员,都让他感觉像是受到了此处气氛的感染。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沉浸在没落之中,就连阳光穿透高耸的长方形窗户之后,也显得有气无力。他如往常一样穿着黑色上衣和宽松的正装裤,白衬衫配浅蓝色领带,还有一双黑皮鞋,早上刚刚擦亮。此刻,他怀疑这是否真有必要。此种想法令他不悦,因为他并非抽身事外——而是深陷其中——但他无法遏止思绪。

总管耐心地注视着那几名女子,但从她们的外表看不出什么。她们被予以统一的服装,有点像军装,又有点像大楼管理员的制服。她们全留着光头,仿佛仅仅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而不是被更神秘莫测的症状感染。她们的脸保持着相同的表情,或者说毫无表情。在飞机上,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们的名字,先关注她们的职业,然后再填充其他细节。但总管从来不擅长冷眼旁观,他喜欢一头扎进去,试图找到合适的距离,既让细节显现出来,又不至于被其吞没。

勘测员是在自己家中被找到的,当时她坐在后院椅子里。

人类学家是她丈夫发现的,她去敲打丈夫诊所的后门。

生物学家是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里找到的,那地方距离她家数个街区。当时,她正瞪视着一堵残破的砖墙。

跟前一期勘探队一样,她们中没人记得是如何跨越隐形边界从X区域返回的,也没人记得如何避开了军队在边界外围设置的路障、藩篱和各种设施。她们不知道勘探队第四名成员——心理学家——的下落。实际上,心理学家是南境局的局长,她置所有反对意见于不顾,匿名参与勘探行动,并担任领队。

她们似乎什么都不记得。

那天早晨在餐厅里用早餐时,总管透过占满整堵墙的窗户,望向散布着石桌的庭院,然后又望向缓慢移动的队伍——在如此巨大的建筑里,人似乎显得太少——他问格蕾丝:“勘探队回来了,大家为什么都不太兴奋?”

她以极力忍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补习班里特別迟钝的学生。“你觉得呢,总管?”她已学会使用加重的反讽语气称呼他的名字,让他感觉自己就像祖父鱼竿上的铅锤,注定要坠落到湖底的淤泥里,“我们已有上一期勘探队的经验,历时九个月的盘问过后,依然一无所获。而在此过程中,他们逐渐趋于死亡。这会给你什么样的感受?”长达数月神智恍惚,然后,严重的恶性癌变导致他们死亡。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当然,她说得对。他父亲就是死于癌症。他没想过那会对雇员们产生何种影响。对他来说,这仍是个抽象概念,只是报告中的文字,在飞往本地的航班上刚刚读到。

餐厅里的地毯呈暗绿色,凸显出由浅绿色箭头构成的花纹,而所有箭头都指向庭院。

“这屋里为什么不能更亮一点?”他问道,“光线都去哪儿了?”

但此刻格蕾丝已不愿再回答他。

三人中的一个——生物学家——稍稍转过头,望向玻璃,仿佛能看见他似的,总管带着迟滞的羞愧感避开她的视线。他的观察十分专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她们恐怕不会这么想,即使明知自己正受到观察。

没人告诉过他,就职的第一天便要盘问这些刚从X区域返回、依然神智恍惚的人,然而总部提供给他这一职位时,一定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将近六周前,这几名勘探队员被收押起来,在北方某站点经过一个月的检测之后才送来南境局。与此同时,他也先在总部参加了两个礼拜的会议,以熟悉情况。日子稀里糊涂地不见了,其中有些天就像一片空白,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如此安排的。接着,一切开始加速运转,给他的印象是,情况十分紧急。

自从来到南境局之后,此类细节使他产生一种徒劳的愤怒感。他在高层的主要联络人叫“代言者”,此人在最初的任务简介中曾暗示,鉴于他的历史,这项工作十分简单。南境局是个落后迟滞的政府机构,守着一个处于休眠状态的秘密,由于恐怖主义和环境恶化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这里的秘密似乎已无人在意。代言者生硬地表示,他的任务是“先熟悉情况,评估分析,然后再深入挖掘”。这跟他平常的任务简述都不太一样。

必须承认,总管的职业生涯可谓时起时落,他最初是一名外勤特工:负责监视国内的恐怖组织。然后他升职担任数据演绎与机构分析——二三十桩相似的案件,平淡无奇。但他不能透露,这些案子公众是看不见的:不存在的秘密历史。然而他越来越多地担当起修正者的角色,因为他似乎更善于发现别人的特定问题,而不是解决自己的常规问题。在三十八岁的年纪上,假如说他还有点名气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但那也意味着他不必一直守在那里等到事情结束,然而如今,他的愿望就是能从头到尾完成一件事。问题是,没人真正喜欢修正者——“嘿,让我来告诉你,这事儿你哪里做得不对”——尤其是当他们认为修正者本身早就应该修正一下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