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2/13页)

“他怎么了?”

“他怎么会长那个样子?”

“他有病吗?他的身体怎么会是那种颜色?”

“他几岁?”

介绍新来的孩子时,孩子们的反应总是让我觉得很好笑。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忘记了自己刚来美国时是什么德行!大部分孩子来的时候身上都有虱子与疾病,穿的破烂棉衣几乎称不上衣服,罹患的传染病五花八门,从霍乱到痢疾,从坏疽到结膜炎与疟疾,而且恢复的速度也不一样,此外,多数还营养不良、身材过于矮小。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们的外表都不吸引人,脆弱的头部非常大,四肢扭曲柔软,看起来就像超大的胎儿,还未成形,丑陋无比,简直是不见容于世间的错误。

“你们该觉得丢脸。”我跟他们说,“梅根,你以为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还有你,欧文?”他们一开始都会排斥新来的孩子,每次我都不得不这样反驳他们:年长的会觉得不好意思,年幼的总是听不进去。

但这一次他们不为所动,全都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才不像他那样。”

的确,他们的话不算全错。我曾提到维克多先前的情况非常悲惨,看到他的人都会感到震惊不已。老实说,任谁看到他,应该不会只感到震惊,反感的情绪也会油然而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多年来我有机会目睹某些最惨不忍睹的人类病体,在我看来,维克多并不是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病例之一,但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悲怜的。倒不是说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或是原住民特有的吸引力,却被生病毁了,而是他全身上下都染病了。我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哪个部分没有病征——他全身上下都不健康。看着他,我心底再次出现一种感觉:病毒与细菌的种类真是多到令我惊叹,而且居然能在身上最细小、最容易被遗忘的部位留下极具特色和创意的病征,他的皮肤布满红肿发热的水疱,水疱顶端有白色的脓,眼白也跟牛油一样黄,隐约浮着一层神秘的黏液,跟蜡一样浓稠。似乎有许多种细菌征服了他身上一些最不重要的部位,就连指甲与脚指甲,也变得跟骨头一样不透明,指甲的尖端还钙化成了锯齿状的箭头。他身上的每个孔洞都有汁液流出,有些稀薄的汁液呈现出锈色,像是带有浓烈金属味的经血,也有一些汁液像果冻一样透明,偶尔才会往外流到表面。他真是太令人惊奇了,简直成了成千上万种细菌与病毒的观光胜地。夏皮罗与我用几个下午的时间帮他做检查,我们兴味盎然地确认了两个人都知道的疾病(轮癣、结膜炎与湿疹),对于不知道的那些病则争辩不休。维克多的病体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谜团,而他也非常有耐性,坐着不说话,用嘴巴呼吸,持续发出鼻音,夏皮罗跟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处戳刺触摸。无论那些被感染的部位看起来多么触目惊心,实际上都是可以医治的。晚上他洗过澡之后,我会让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帮他的疮口涂膏药,喂他吃藏有抗生素的蜂蜜蛋糕。他大腿内侧的水疱破掉后结痂的伤口渐渐痊愈了,皮肤也变得光滑起来,像盐巴在黑色的泥水里消失无踪。所以,尽管他一开始的外貌教人看了心神不宁,但并非一直会是这样,事实上,很容易就改善了。只是,维克多更大的问题是他几乎没有社会化的能力,他根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领养他不久后,我就发现自己必须教他怎么当一个文明人。

有些人相信,我们天生就具有成为文明人的禀性(甚至有些讲理、头脑清楚的人也抱持这种看法)。也就是说,我们生下来就有与人社交、分享与沟通的欲求与倾向。(这些人同样也相信所谓性善与性恶的概念,喜欢与人辩论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这种想法看似美妙,但实际上都不是真的。想跟我要证据?只要看看我那些孩子就好,特别是维克多,当年他根本不了解怎样才算得上是文明人。他知道怎样满足身体的基本需求,比如吃饭、睡觉与排泄,但是他似乎做不到其他任何事。例如,他几乎不会表达情绪。某次为了做实验,我故意用别针轻刺他的脚底。他的头抽搐了一下,却完全不吱声,一脸木然迟钝的表情也没改变。我还设计了其他测验。吃饭时他会张嘴,别人放什么他都吃(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吃饭;如果我在他面前摆一个盘子,他只会死盯着盘子,好像上面摆着某种他该守护的珍贵物品),嘴巴一张一合,符合某种平稳的韵律,上下两排牙齿咬合时非常夸张,仿佛带有金属的声响。我曾在一汤匙煮过的胡萝卜里掺了一小张报纸,但他还是冷静地把东西吃掉了,直到我伸手把那团软烂、沾满墨水的报纸挖出来。在那种时候,看着他的脸,我只会联想到夏娃,而且他的存在对我来讲似乎是一个惩罚,每每让我想起自己在伊伏伊伏岛上的见闻、遭遇与所作所为。晚上,我们把他放在床上,到了晨间,汤林森太太或我(或是威廉,因为他们同住在位于三楼的屋檐低垂的阁楼小房间)总是发现他蜷缩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语不发,也毫不动弹,双手紧紧护着生殖器。

另一个比较肮脏的谜团是,他显然很喜欢自己的粪便,他常常在地毯上、院子里与餐桌上留下一条条大便。诡异的是,他并非不熟悉怎么使用厕所。汤林森太太跟我说,在她介绍如何使用马桶后,他立刻知道怎样冲马桶,动作顺手,看着水冲走时,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自信。某天晚上,我看到他离开卧室,走向厕所,结果在距离厕所几米处停了下来,不情愿地把睡裤束带解开,直接在走廊地毯的中央图形上方蹲下,那是一朵褪色的紫红大玫瑰。除了平日常见的机器人似的茫然表情之外,他在前一天才出现另一种脸部表情(而且两种表情常常换来换去,看不出明显的理由):他把嘴巴咧成宽宽的半月状,露出几颗灰白色牙齿,像是皮笑肉不笑。我叫他的名字时,他总是缓缓转身,露出那种微笑给我看。即便我打他的屁股,他还是那样微笑,好像脸部肌肉一旦撑开,张口呆笑之后,就缩不回去了。

如今说起来很愚蠢,当时我居然对维克多的行为非常讶异。他是如此安静而垂头丧气,刚刚相识时,我误把他的倦容当成了他可被驯服的可能性,以为他会愿意学习、受教。一开始我也看不出他的个性,这更让我确信,要管教他应该不难,我可以把他教养成我心目中的模范孩童:充满好奇心、有礼貌、愿意顺从并讲理。但是一个月后,我慢慢发现,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固执,也不太听话。事实上,他的冷淡反应反倒让我觉得是难搞的叛逆表现。我认为他好像一尊泥人,脸上戴着面具,总是挂着可怕的笑容,走起路来四肢僵硬,一点也不优雅,好像我不该无缘无故唤醒他,让他在我家里走来走去,用各种无法解读的机械式动作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而且旁人还无法制止他的种种冲动行为。事实上,他之所以难搞,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许多大问题,而是我不确定该怎么解决那些问题。我也遇过其他棘手的孩子。例如,穆提来到我家的第一个月,曾经试图拿两根筷子把猫弄死,将它的两颗眼珠挖出来;而泰伦斯嘴里则是布满了小小的尖牙,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养的沙鼠被他一口咬掉了头(那件事的确引发不小的骚动),但至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喜欢嘶吼尖叫,兴致一来就发出阵阵吵闹声,而且每当有人也用嘶吼声响应他们时,更是兴奋不已。这种小插曲当然令人厌烦,常常陷入混乱,但至少是对话的开始,能促成某种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