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2/23页)

然而,就算不是聪明人,也想得到罪魁祸首可能是实验室本身。梦游者本来是在全岛的森林里闲晃,现在被关在房间里,只去得了上方的实验室,被扎、被戳、被涂东西,被迫尿在塑料杯里(他们未曾看过那种东西),或者像鸟一样被揪拔毛发。有时我在想,那间实验室对他们来讲有何意义?是刺激太多,还是刺激不够?一方面来讲,里面有些东西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搞不懂的,比如玻璃、陶瓷工作台台面,还有塑料与金属。但另一方面,实验室又如此了无生气,到处都是白色,除了一点凉凉的金属质感外,没有任何颜色、声音或气味,他们一辈子活在目不暇接的愉悦环境里,如今却被困在景象单调、无法令人愉悦的地方。

无论理由为何,他们日渐接近了死亡。我指的不是身体机能上的死亡,事实上,从他们的X光检查、反应测验与每周抽取的大量血液样本看来,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他们实在健康无比:血压正常,脉搏跟节拍器一样又轻又慢,也没有骨质疏松的问题。但是,好像是为了把身体的过度健康平衡掉一样,自从他们吃了玛纳玛果与鹅卵石状蘑菇以外的食物后,他们的皮肤便愈来愈光滑,身形日渐肥胖,心智却持续衰退。很快地,就连塔伦特每两周来看他们一次时,穆阿都没有力气跟他讲话了。

“E,穆阿。”塔伦特总是跟穆阿打招呼,一只手摆在他的肩膀上,而穆阿好像在沉思似的,一开始慢慢打开眼睛,接着才抬头看是谁跟他讲话。他会张开嘴巴,但不出声,接下来嘴巴就这样开着,直到塔伦特把手拿开,拿出藏在身后的芒果。但穆阿也只是凝视着,塔伦特最终必须把芒果切开,提醒他那是吃的东西,然后把一片布满纤维的芒果塞进自己嘴里吃下去之后,穆阿才知道他自己也可以这么做。

为了证明我的理论(吃了欧帕伊伏艾克的肉导致梦游者们的寿命大幅延长,最后智力衰退),我必须试着让动物出现跟他们一样的情况。但是,基于各种行政上的阻碍(永远无法解决的两大问题:资金与空间),一直到1951年春天,我才有办法开始实验。(2)

我自制的腌龟肉似乎效果很好,但是我不轻易把肉拿出来用,而是包在棕榈叶里面,我几乎发疯似的,一开始把龟肉储存在塑料容器里,然后又移往实验室的冷冻柜,每天检查温度。我痛骂自己是胆小鬼,不敢把龟壳撕开,把里面的肉拿出来,如今我手上只有四只龟脚,还有头部与尾部,谁知道老鼠要吃多少龟肉,才会发挥效用?谁知道我在使用龟肉时,应该谨慎到什么程度?我已经没办法弄到更多的欧帕伊伏艾克肉了,实验室的工作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尽管塔伦特已经在计划夏天要重返伊伏伊伏岛,我却没办法请他帮我带另一只欧帕伊伏艾克回来——就连我手上这一只,他也不知情。

所以在用龟肉喂食第一批二十五只老鼠时,我对肉量的投放非常谨慎。我吩咐丘吕把一段前脚切成二十五小块,每一块差不多跟一颗图钉一样大小。我希望这样就足够了。这个实验的前提是,只要喂一次,结果就很明显(但也有可能不明显),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各是百分之五十。我用一只从动物供应公司买来的箱龟,喂食对照组的二十五只老鼠,分量相似。

实验室老鼠最久大概可活一年半。如果我的理论没错,不但三个月后,第一批老鼠可以存活下来(被我选来做实验的五十只老鼠全部十五个月大,相当于伊伏伊伏人吃下欧帕伊伏艾克时的年纪),到了两三年,甚至五年后,它们都还会在。到了某个时间点,它们会开始出现行为失常的状况,但是身体方面大致上都没改变。虽然稍嫌过早,而且几乎像开玩笑一样,我用了第二批的一百只老鼠做了另一项实验,其中一半吃欧帕伊伏艾克,另一半吃箱龟。这些老鼠都是新生的,会在对照实验的环境里长大成熟。

日子一天天过去。丘吕把老鼠跟梦游者都照顾得很好。本来我希望塔伦特常来实验室,但是他除了每两周来一次外(每次来实验室,大都在陪伴梦游者们),我很少有理由或机会跟他讲话,而且每次在他面前,我多少感到不大自在。实验开始后,我不禁庆幸他每次来都待不久,对我做的事显然也不感兴趣,如果要跟他解释实验目的,等于承认我偷了欧帕伊伏艾克。我心里多少怀疑塔伦特知道我在做什么,却同时告诉自己他不会在意——我们都离开那座小岛,回到文明世界了,他不再是我的上司。但是,这些理由终究不够有力,无法说服我自己,于是每次他来访,我都找借口避开。幸好他都是一个人来,艾丝蜜没跟来,而且自从回美国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知道她也待在校园某处,在做某件事,但只要我不用跟她见面,不用去猜想她跟塔伦特之间的神秘关系(至少对我来讲是挺神秘的),就无所谓。

实验室的生活很孤独,尤其是当你只有一个同事,地位尚未稳固时,而我还要瞒着可能的赞助者偷做实验,且仍处于等待实验结果的暧昧阶段。哦,我当然还有别的事可以做,但把几十件每天例行的小事与工作完成后,就没什么可以忙的了,而且这种生活通常也不太刺激,迫于无奈,我不得不试着跟丘吕闲聊,简直像在演一出实验性的荒谬剧。每次都是由我先开口,五分钟过后,他才会说一些也许可视为响应的话……但也有可能只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废话。到了那时,似乎也没必要让对话持续下去,只会徒增彼此的尴尬,于是两人便陷入沉寂,几小时或几天都没讲话。

然而,这段时间也不全然白费,因为我决定用学习乌伊伏语来填补每天的空当。塔伦特拿了一本他跟艾丝蜜合编的入门教材给我(全用她奇怪的草写体手写,字看起来像泡泡),他们还将几百个字与词组翻译成了乌伊伏语,如果找得到对应的字,也会附上伊伏伊伏方言。不幸的是,虽然我开始学习梦游者的语言了,但他们的失语症却日趋严重,我只能在深夜独自练习那些语词,实验室里回响着他们含含糊糊的低沉喉音。

令我惊讶的是,在生活步入全新正轨的几周后,我收到欧文寄来的一封信。他有那么多地方可去,谁知居然就在附近的米尔斯学院教大一英文(他后来跟我说,当年他就知道那是在浪费生命了)。

我们偶尔会相约吃晚餐。欧文有个朋友有汽车,常常南下前往帕洛阿尔托市。为什么我们会约在校园附近,而不是到旧金山去?这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是,当时我的世界缩小到只剩实验室和校园里的公寓,要我另找学校以外的吃饭地点,还真是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