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自那夜大洪水后,绛月沙漠的天气便诡谲难定,时而炎阳烈日,时而暴风骤雨,近几日又是大雪纷飞。

驼队寻到了一片小绿洲扎寨。成玉裹着一领鹅黄缎绣连枝花纹的狐狸毛大氅,站在附近的一座沙山上远望。

昭曦则立在不远处凝望着成玉。从前他也总是这样悄然凝视祖媞的背影。

这场景和二十多万年前那样相似,让他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季明枫所爱的红玉郡主,和昭曦珍藏在心底二十余万年的祖媞神,在性子上,其实有很大的不同。成玉活泼娇怜,祖媞肃穆疏冷,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是眉宇间那一抹即便生于红尘亦不为红尘所染的纯真。可此刻,远处沙山上那抹亭亭而立、清静孤寂的背影,竟与脑海中祖媞神立于净土的神姿毫无违和地重合在了一起,令昭曦的心一震。

正在他怔然之时,身边忽有人声响起:“郡主她越来越像尊上了,对吧?”

昭曦转过头,看清来人,微微蹙眉。来人是从来和他不对付的殷临,入凡后化名为朱槿。

朱槿的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淡淡道:“你在想什么,我其实都知道。”

听得此言,昭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

朱槿看向远方,良久:“你苦恋尊上多年,一心想将她据为己有,可一旦尊上归位,你便毫无机会了。你当然不希望她归位,是吧?”

昭曦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回答:“若你是怪我在洪水中救了郡主,那时我并不知洪水乃是天道为尊上所造的劫,可助她悟道归位。”他停了停,“我并非故意破坏这劫。同为神使,我为尊上之心,同你是一样的,归位既为尊上所愿,我自然会肝脑涂地助她达成此愿。”

然朱槿毕竟不是天真迟钝的霜和,也不是温和宽容的雪意,他一向犀利灵敏,难以糊弄。果然这一番话并未将朱槿糊弄过去,他面上浮现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唇角微勾,便显嘲弄:“可知何谓神使?神使存身于世的唯一使命便是侍奉神主,神主之所愿,便是神使之所向。尊上当年令你在凡世耐心等候,待她重临世间,你便能同我一起好好照看她。可你才等了三万年,便因私而自入轮回,”话到此处,他淡淡一笑,“所幸没有你,我也顺利辅助尊上转世了十六世。昭曦,你在我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信用可言了。说什么会帮尊上达成心愿,这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昭曦静默了片刻,声音冷下来:“既不信,尊驾所为何来?”

朱槿收敛了那嘲弄的笑意,视线落在数丈外成玉的背影上,半晌,沉声道:“这是最后一世,也是尊上的最后一劫,完成这一劫,她便能顺利归位。郡主必要嫁去乌傩素,必要尝遍这世间苦楚,完成这最后一世的修行,这一劫,我不允许它出任何岔子,若有人胆敢破坏,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回头定定注视昭曦的眼睛,神情凌厉,瞳眸中含着森然的冷意,“你听明白了吗?”

朱槿离开后不久,成玉也从沙山上下来了,昭曦却在那儿又站了会儿。

朱槿揣测他的那些话和最后那句恫吓,他齐齐生受了,并非朱槿的言语太过强势令他无力招架,他只是懒得做戏去反驳。毕竟,朱槿都猜对了。

可他来威胁他,却是威胁错了人,昭曦想,他应当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连宋一直在寻找成玉吧。也对,朱槿毕竟不如自己那样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不如自己那样关注水神的动向,因此棋差一着了。

将要破坏此劫的人不是他,而是水神,或者应该说不全是他,还有水神。

于洪水中救下成玉后,昭曦其实是想带着她立刻离开的,为避免被追踪,他还隐了踪迹,且囚了绛月沙漠的四方土地,以帮他保守秘密。哪知朱槿就在近旁,很快便现身,他着实无法在朱槿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本想一路跟着寻找时机,孰料无意中从水镜中得知,连宋竟也开始寻找成玉了。细思良久后,他觉得,这可以是个机遇。

昭曦并非时刻窥视着水神,因此连宋为何会违了誓言千里万里地寻找成玉,他亦不甚清楚,预想中应是得知了她因洪水而失踪的消息,终究不忍。不忍,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风雪簌簌,昭曦微微垂眸,手中化出一镜,镜中见到白衣的水神冒着风雪于大漠戈壁一寸一寸翻找成玉的匆忙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祖媞神在一方山瀑前对他诉说她的预知梦境。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嗓音含情,却不是为他而含情,她说:“我看到宫室巍峨,长街繁华,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绝域,而他为我踏遍山河,辗转反侧,心神皆郁,愁肠百结。然后终于有一夜,他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喜欢我。”

那个梦,指的就是目下吧。昭曦冷冷地想。无法寻到土地指引的水神,于每一个白日黑夜,疲惫地行走在这片刚被洪水洗礼不久的、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沙海中,徒劳而焦虑地寻找失踪郡主的踪迹。彼时无情无欲的祖媞神在梦中见到这一幕时不禁落泪,那时她是不知前因,如今知道了前因,明白连宋寻她为的不过是“不忍”二字,她可还会落泪?昭曦抿了抿唇角,不会了,他想。

他垂目继续凝视着水镜,在几乎将绛月沙漠翻过来的搜寻中,连三已很是接近他们了,镜中此时连宋所站之地,正是他们前日所经的路径。但昭曦并不打算提醒朱槿。据姚黄说,连宋或许认识朱槿,那一旦水神到来,为了不暴露成玉的身份,朱槿定会选择避其锋芒暂时离开。而那,正是他将成玉带走的绝佳时机。

昭曦面无表情地将水镜收入袖中,垂眸之时,看到了沙山下那抹向小绿洲踽踽独行的鹅黄色身影,他静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借着视野上一点错位的亲近,将那虚影笼入了掌中,然后小心地、紧紧地拽住了。

昭曦估算得没错,连宋果然很快便追上了他们,就在次日黄昏,比他所料的还要更快一些。

雪已停了,落日只是一个圆的虚影,遥遥挂于天边,静照在这片为薄雪覆盖的无涯孤漠上。被洪水蹂躏的巨木残根自雪野里嶙峋地突起,为这片广漠平增了几分苍凉。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成玉骑着一只白驼,侧坐在两只驼峰之间,正在驼铃声中昏昏欲睡。

驼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抬手将遮住眼睫的兜帽撩起,然后,手便停在了那里,雪白的面容上呈现出惊讶之色。那讶色似一朵花,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缓缓盛开,开到极盛之时,却唯留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