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史笔如刀(第4/5页)

再者,人上了年纪,精力也就不如从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

不过,孟寿一人,周游列国,修四大国史,堪称天下史家之最。

姚子詹评其人曰:史笔如刀,非笔如刀,非史如刀,乃执笔者心性如刀;

称其为,做一世正经人。

眼下,

孟寿站在亭子外,看着亭内站着的人。

田无镜走出亭子,俯身一拜:

“老师。”

孟寿入燕,曾求书于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请耳,收田氏子无镜为徒。

所以,孟寿是田无镜文教一道上的老师。

师徒见面,没有丝毫生分。

孟寿摸了摸肚子,道:“为师饿了,有吃的么?”

“备下了。”

“好。”

孟寿在田无镜的搀扶下进了亭子。

亭子内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备好。

孟寿拿起筷子,吃喝了起来。

田无镜也拿起筷子,陪着老师一起用食。

少顷,

孟寿放下了筷子,田无镜也放下了筷子。

“你继续吃,为师年纪大了,饭量不行了,常常饿得快,但吃了两口,就饱了,你还年轻,得多吃些。”

“老师,无镜之前用过了。”

“哦,好。”

“老师,大楚派来接你的队伍,再过片刻就到。”

“那感情好,咱们师徒俩,还能再说会儿话。”

“老师何必此时归楚?”

“《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归家的道理?得亏燕皇陛下马踏门阀,得收门阀藏书入宫,否则这《燕史》,为师有生之年怕还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帮门阀世家,前些年,为师一个个求爷爷告奶奶地,结果只当为师是叫花子去打发,落得这般田地,该,该啊!”

田无镜也笑了。

很久以前,孟寿曾对他说过,说他修了大半辈子史书,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了,只知这史书每一页,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颂德的话语之下,往往也隐藏着暗涛汹涌。

读史,可以知兴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将自己身上的人味儿给修没了,因为修史时,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你可能连你自己,也没了。

“对了,徒儿,你可知为师与你作的是什么?”

说到自己得意处,

孟寿双手抓着小桌边缘,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着田无镜,像是老顽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

“为师与你修的,是本纪,和那镇北侯一样,也是本纪,在为师看来,我徒儿和那镇北侯府一样,都有资格用那帝王专用的本纪!”

田无镜依旧只是笑笑。

“为师知道你不在乎,但为师得为你做点什么,徒儿,天下人不知你,但为师知你,为师知你之不易!

生而为人,落于史书之中,不过寥寥数笔,但寥寥数笔,怎能写尽一人一生之万一?

若真要做那万一,则要承那万千苦楚。

我徒儿苦,为师知道。”

田无镜依旧不语。

“再往东南行,就要到镇南关了吧?”

“是。”田无镜答道。

“镇南关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

田无镜摇摇头,道:“只能说,若是没了镇南关,燕楚之间,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史官,为师希望这次你能破镇南关,直捣郢都,灭了楚国,再行攻乾,平灭乾国。

一辈子史官,修的四国史,看似风光,实则无趣;

自大夏覆灭,八百多年前天下为现大一统,未能修大一统史,实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贤后辈共有之大憾。

打,再打出一个大夏,再打出一个大一统来,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为师这般奔波劳苦了。”

“徒儿,会尽力。”

“但……身为楚人,虽半辈子在外飘零,却依旧未曾忘记楚地华美,觅江江畔浣足,郢都城头赏雪,楚辞悠悠……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

要是就这般没了,

也未免怪可惜的,说句心里话,为师这心里,还真舍不得。”

“老师毕竟是楚人。”

“是啊,我毕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为师就向陛下请辞归国了,好在,为师也就一老叟,顶不得一兵一卒,否则,为师就算能过得了陛下那一关,等到了徒儿你这儿,怕是也会行那玉盘城下旧例,将为师斩杀于此了。”

田无镜没说话,面色平静。

“好在,为师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儿身上,再添一笔。

其实,为师之所以想要归楚,还有一因。

在史料史书上躺了一辈子,却未能亲眼见过历史,这次,为师就准备在郢都城头,等着见见,徒儿,切莫让为师失望。”

“是,徒儿谨记老师教诲。”

“嗯。”

孟寿伸手,其随行仆人取来纸笔。

“行一处,记一处,写一处,陛下还在,镇北王还在,你,也还在,灯等火灭,人等盖棺;

但为师想着,要是能多写点,多记录点,也能让后世人读之此段时,更为懂你。

别急,

为师知道徒儿你不在意这些,

但为师我在意。

不是为了徒儿你,还是为了为师我自己。

笔下春秋,基本皆为化骨之人,所幸大争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儿你乃浪中撑蒿人,所幸为师还能有这个面子;

须知,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着都不可能跳得过你去。

若是后人读史至此段,

甭管是对你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是对你不敢认同觉得你心如蛇蝎,是对你讳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读懂你田无镜一二者,能共鸣你一二者;

总之,

他们必然都会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纪中,为何不多写点,为何不再多写点,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关于你的笔墨,留与他们看?

镇北王,为师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这腐儒;

陛下,为师是怕问得太多,就离不得燕了,哈哈哈,当初在晋地闻人家,为师没怕,明言其三家分晋;在上京,为师也没怕,直记其得国不正;

但临老,临了,却变得有些惜命了。

扯远了,扯远了,

来来来,来来来。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读他人色彩时,为师常常嗤之以鼻,但对我徒弟,为师愿为你增彩!”

所谓增彩,就是用艺术加工的手法对历史人物进行渲染,让其更立体,比如编一些他没做过的事儿以及他没说过的话。

若是郑伯爷此时在这里,马上就能听懂,这不就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么?对的,司马公当初就是陈胜身边的那根锄头,他亲耳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