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Furious Storm狂怒风暴(第2/17页)

两人入座后,罗锦城挥手退下身边喽罗,便自顾在八仙茶几上忙活开来。点火,煮水,捅茶,装茶,烫杯,热罐,高冲,低斟,盖沫,淋顶,一套烦琐得近乎艺术的工序之后,斯科特目瞪口呆看着罗锦城用初沏之茶浇冲三个核桃大小的紫砂茶杯,又复倒掉,一股醇厚冲淡的茶香氤氲而起,撩人心脾。

然后,再次将刚开未开的鱼目水冲入茶罐中,巡回穿梭于围合成“品”字形的茶杯间,直至每杯均斟至七分满,再将罐中余津一点一抬头地依次滴入三杯中。罗锦城终于将斟毕的茶,双手奉到斯科特座前。

“来,布兰道先生,试试我们上好的凤凰白叶单枞茶。”罗锦城神情泰然,仿佛刚耍完一套太极,浑身舒爽。

“工夫茶果然名不虚传。”斯科特端着精巧茶杯,杯中茶汤金黄透亮,异香扑鼻,除了茶味之外,他似乎还闻到了桂花、茉莉与蜂蜜的气息。

“此茶生长于千米之上的凤凰县乌岽峰顶,常年云雾缭绕,汲取天地精华。所谓‘单枞’,意指每一株茶树都有不同香气,需要区别对待,精心加工。”

斯科特赞叹不已,抿一小口,再抿一小口,花香与清醇茶味在他口腔中翻滚旋转,入喉后竟在舌尖泛起一丝甘甜回味,这是机械化加工流水线上所无法生产的微妙味觉。罗锦城示意他可以再喝一杯。

“硅屿人食茶,不管是两人,还是四人,都会准备三个杯子,永远是先人后己,以客为上。做生意也是一样。”罗锦城端起剩下的杯子,双目微闭,细细品味。

“用我们的话说,叫双赢。”斯科特若有所悟。

“不知布兰道先生今天光临敝舍,有何指教。”

“一笔双赢的好生意。”

“噢?”罗锦城睁开眼,望向门外的风雨。“那我就老丑呾[1]白话,直话直说了。你想要的是那个垃圾女孩吧。”

斯科特默不做声,这只老狐狸比他预想的还要机警。

“虽然她只是个垃圾人,可也是我罗家的垃圾人。就像那乌岽峰顶上的茶树,天资虽好,可怎么采,怎么发酵,怎么揉捻、烘培,都会决定最后的品相价钱。我要对年轻人负责任啊。”

斯科特几乎要哑然失笑,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此刻竟然大谈责任感,仿佛之前小米经受的所有苦难都与他无关。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中国人,可现实却一再突破他的想象阈值。这个民族就像经典的太极图案,能将最极端的特质融为一体,互为张目。

“就凭惠睿的实力,还怕给不了最好的价钱?”

“那你打算给我什么样的价钱?”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你该知道,下周才是项目正式签约,在这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斯科特放下茶杯,露出职业笑容。

“我以为蛋糕都在谈判桌上分好了。”

“你能吃到更大的一块。”

“多大?”

“如果让我顺利把人带走,你可以比原协议多拿百分之三的股份。”

“我不信哪一家会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惠睿可以。”

罗锦城陷入思索,许久,他平静地看着斯科特,说:“那个女孩有这么值钱?如果我选择把她留下呢?”

“那将会升级成一场没人愿意看到的政治事件。并且,最终,我还是会把她带走。”斯科特的语气变得冰冷坚硬。

对于罗锦城来说,小米是所有霉运的起点,却远远不是终点。他亲眼目睹少女邪灵附体般的大能,尽管她唤醒了自己的儿子,却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个嘲讽般的后遗症。他知道,这个垃圾女孩并非暴力、金钱或权力所能掌控,更远在自己智力所能理解的边界之外。对于斯科特提出的条件,他毫无异议,只是习惯性的好奇迫使他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我会考虑的。”罗锦城又斟满三杯茶,恭请斯科特自行取饮。

“明天等你答复。”斯科特举杯一饮而尽。

一喽罗慌忙奔入会客厅,向罗锦城递上手机。罗锦城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说突然有急务缠身,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斯科特知趣地离席道别,刚走出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从兜中掏出一部手机放在八仙桌上。

“请转告那位兄弟,对于他的脸我很抱歉。”他诚恳地笑了笑,转身在护送下走出门厅,撑开伞,步入瓢泼大雨中。

罗锦城望着斯科特远去的背影,脸不自然地抽动两下,将手机贴近耳朵,扩音组件中传出硬虎变调的声线。

“罗老板,慢箭有反应。”

陈开宗的雨衣被狂风掀起,向后拖拽,仿佛展开巨大蝠翼,在暗淡街灯下边缘闪烁不定。

雨滴变得愈加密集,在风的加速下如子弹射中暴露脸庞,冰冷灼痛。他的右眼由于预置增益作用,亮度超过了正常肉眼,两眼不均衡的视野相互交叠,欺骗大脑达成妥协。只有当雨水溅入一侧眼睛时,世界会不自然地突然暗下或亮起。他后悔自己没有戴上护目镜,可是垃圾人不会拥有那样新款的眼镜。

他趔趄走近岗哨,警卫伸手阻止他继续前进,陈开宗举起电子卡,靠近警卫手中机器,一声脆响,警卫狐疑地比对照片,他的湿透发绺贴在额前,故作镇定拨开,露出光洁脸孔。警卫挥挥手示意放行,陈开宗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若是自己反向而行,定然没有这么轻易蒙混过关,进入镇区。

夜风刺骨,毫不留情地穿透雨衣带走热量。陈开宗在泥泞小道上艰难行走,雨水积聚成深浅不一的洼地,如不规则的镜面折射微弱光亮,指引他的方向。他忆起模糊的童年往事,台风袭击硅屿有如家常便饭,镇区地势导致内涝严重,于是年幼的陈开宗便会坐在木桶中,以手为桨,在浑浊肮脏的黄泥水中与邻家小孩打一天水仗。这或许是他关于硅屿所剩无几的快乐记忆。

就像一个节日,台风每年都来,甚至慷慨不止一次。农民们渐渐放弃了与天地斗,荒废了田地,改行从商、从渔、从垃圾回收。人们说这是进步,陈开宗表示怀疑。

陈开宗借着远处的亮光摸进工棚区,这里有数百间外观同样粗糙简陋的棚屋,他不知该从何下手。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像从前一样,从门口走进去,直截了当地找小米,可现在是特殊时期,那些煽风点火的传单撒遍硅屿的大街小巷,如果轻率地暴露自己的硅屿人身份,下场恐怕不会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