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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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都大学,还有一个比应用外语系更不起眼的小系,法律外语系。这也是个混搭风格的新兴学科,原本是应用外语系下设的一个小专业,不过时来运转,其负责人忽然成了校长的亲家,又和应用外语系的系主任互相瞧不起,不甘心再当附庸,便乱入了政法学院,独立成系。与应用外语系在外语学院的边缘地位不同,法律外语系一入政法学院,便被捧为掌上明珠,教学设施和师资力量配置极优,课程设置也少而精,既给学生们保留了充足的闲暇时光,也为他们赢得了与众不同的校园地位。法律外语系简称法外,又如此逍遥,便有了“逍遥法外”之说。对于应用外语系的系主任而言,这就好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下属嫁给了自己的男上司,原本居高临下的对象一下蹿上天把屁股对准了自己,在姿势上和心理上都很难适应。

单看语种的丰富性,法外系足以令正宗的外语系都逊色三分,每次外语学院举办“外语角”活动,法外系的学生们都会去“露一嘴”,叽里咕噜一通就把外语角变成了联合国大会。经常去切磋口语的冉冰鸾便是在那儿认识了不少法外系的小语种学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老外学中文一般先学敬语,中国人学外语则往往由粗口入门,所以冉冰鸾认识的这几位学习成绩不怎样,却都说得一嘴地道的外国脏话,字正腔圆,韵味十足。霍九建在他们的悉心指导下,国际骂人水平突飞猛进,不出三天便出师了。

尽管同郑能谅设想的预期效果相比打了不小的折扣,但霍九建cosplay黑帮大佬的新形象对付大多数小姑娘已绰绰有余,连梅歆芾看到他的时候都惊讶万分。然而,霍九建看到梅歆芾时的惊讶足有十万分。这个让他不惜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女孩身旁,站着另一位酷哥。此人从头到脚的造型与霍九建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每一个零部件都明显贵许多。两个不同风格的对手尚有竞争可言,但同一风格的两个档次高下立判。

梅歆芾的男朋友看见有人模仿自己,非常激动,以为遇到了脑残粉,一撩风衣准备给他签名,不料霍九建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洋话。用一种对方一无所知的语言骂人,既发泄了当事人的情绪,又不影响社会的安定,利国利民,有力地证明了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和实用性。

铩羽而归后,冉冰鸾主动请罪:“都怪我们无能,包装得不如别人,让九哥你又失恋了。”

“为什么说又?”霍九建纠正道,“这才第一次。”

郑能谅提醒他:“这么快就把金一鸣给忘了?”

霍九建理直气壮道:“那不算,没开始我就主动退出了,怎么是失恋?”

郑能谅问:“那这次你也没开始就退出了,也不算?”

霍九建很坦诚地说:“我为她改变形象,学了外语,还请她吃过一顿饭,现在失败了,当然算真正的失恋。”

冉冰鸾安慰道:“别难过,就当积累经验了,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霍九建斗志昂扬地宣布,“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有女朋友的,区区一次失败算什么,有挫折才会有进步,天涯何处无芳草,吹了一个接着找,你们就瞧好吧,明年这个时候,我绝不会再单身!”一番话把宿舍里另外几个单身汉说得热血沸腾,掌声如雷。

郑能谅却有些郁闷,因为计划内的两件大事都做得非常失败,于是马上调整目标,重新定位: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把这些抱负写在方格纸上,当作中文写作课的作业交到了教授的手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旅游英语系会开出一个中文写作课来,只知道小时候语文老师就教育他要写这种充满阳光积极向上的好文章。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阳光,阴了一通后下了场暴雨,那天下课后,郑能谅再次见到了那张方格纸。它在擦拭了教授湿漉漉的雨靴之后,蜷成一团,傻傻地钻进了垃圾桶,使用价值得到充分的体现。

这件事让郑能谅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价值观以及本学期的星座运势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便一个人去逛街散心,路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看见了墙上那个大大的“拆”字和正在发愁的杰叔。他的随手一改令杰叔赞不绝口,也让自己重拾了信心和好心情,还从此吃上了更价廉物美的水果。看上去这是个时来运转之兆,不过一个礼拜后在那间录像厅里发生的事,他就不知是好是坏了。

那天是他18岁生日,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遇到了一位陌生的姑娘。他们一起看了场通宵录像,天亮时,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烤鱿鱼;他揉一揉眼睛,却想起昨夜的海棠树。

那一刻,正牵着孟楚怜的小手徜徉在一片春光烂漫的花海中的他一秒瞬移到紫絮纷飞奇香缭绕的盗格空间,一看身边的孟楚怜不见了,不由心中一阵慌乱。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从梦境进入了幻境,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可能与孟楚怜牵手。

与清醒状态下突然触发不同,这一次他没有晕厥,因为本来就睡着。而对于戴珐珧来说,她只不过出于好奇轻轻摸了一下身边这男孩酒窝和嘴唇,却令他眉头骤紧面色大变,口中呢喃道:“孟!孟……”

梦?到底是什么梦,让他一会儿开心得漾起酒窝,一会儿又紧张成这样。戴珐珧百思不解。

答案只有郑能谅知道,一开始他紧张是因为孟楚怜的忽然消失,接下来的紧张却是源自金蛋上的画面。悬在他面前有两颗排球大小的金蛋,吉凶也一目了然,选择并不难,但其中的一幕让郑能谅看得心惊胆战:

天色有些昏沉,看不出是傍晚还是清晨,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游动着一条由无数盏车灯织成的长龙。忽然,龙头上两只巨眼一歪,一沉,一灭,紧接着绽放出一朵红黄相间的邪恶之花,瞬间吞没了紧随其后的几辆车,浓烟滚滚而起。在惯性的作用下,后面的车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投入烈焰和浓烟之中,只见一对对车灯就像飞入囊中的萤火虫一样,或挤成一团,或黯然消失。一阵激烈的碰撞之后,高速公路上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上百辆车,有的叠罗汉,有的底朝天,有的被拦腰截断,有的飞进了路边农田,有一辆车及时刹住了脚,却被后面冲上来的车撞成了夹心饼干,还有好几辆车在碰撞中发生了爆炸,一时间到处都是火光、残骸和死伤者……

这一幕长达数分钟的惨剧逼真得难以置信,爆炸的烈焰和遍地的鲜血映红了郑能谅的眼睛,各种物质燃烧的气味侵入他的鼻孔,带着恐惧与绝望的气息一路蔓延到他的五脏六腑,虽然只有图像而无声音,他的心也几乎要被若隐若现的哭喊声和爆炸声揪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