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从前头传回来康熙染恙的消息传入娜仁耳朵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自天气渐热,她带着留恒在南苑消暑,彼时正与愿景清梨二人围坐在亭子里石桌旁喝茶。

听到这消息,娜仁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手里的茶钟一个抓不稳落在地上,闷闷一声瓷器碎裂,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叫她瞬间清醒,紧紧盯着唐百催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有妨无妨?是什么病症?跟去的太医是怎么说的?”

她急忙催问,又忍不住站起来来回转圈,“多大人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在前头小心仔细水土不服,怎么就不上心呢?身边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在京里壮得像头牛,怎得出去就病了?”

见她万分焦急,愿景和清梨忙拉她坐下,愿景安抚道:“你放心,皇上没有大碍。”

愿景说得分外笃定,听她这样说,娜仁不自觉地便放下了心,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愿景淡笑着,神情镇定。

清梨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娜仁转头看向唐百,他回道:“这走的是两边的消息,从前头行宫里直接送到南苑的是一条线,另一边则是到宫里转了一圈过来的。皇上叫娘娘放心,没有大碍。”

单叫她放心是什么意思?

娜仁微微眯眼,盯着唐百,见他神情自然没有分毫局促,暗骂一声:狐狸成精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既然是康熙叫她放心,她心里便有了底,不大着急,喘匀了两口气,将愿景递来的一钟茶饮尽了,方迟疑着问:“他是不是要阴谁?”

清梨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似的,目光灼灼地跟着看向唐百,满脸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即便是颇为端方平静的愿景,这会也不由看向唐百。但她并没有如娜仁与清梨那般情形于色,而是十分平静自然,一身飘渺悠远气韵,仿佛是在与人坐而论道而不是在期待听热闹。

被这样三个人的目光盯着,唐百心中是很有压力的,这会不由用袖口蹭了蹭额角的汗,叫苦道:“主子啊,您就别逼奴才了,这个奴才也不知道,要叫奴才和人打听,只怕奴才就落不着好了。”

“也罢。”娜仁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可惜了,这一回我就不能做八卦消息最灵通的了。”

虽然康熙没事,她还是开始整装车马准备回京。

知道了康熙没大事是没大事,但宫里的太皇太后已经年迈,只怕她听了消息一时身子受不住,宫里就要乱套了,娜仁还是得回去看看。

没成想就在她动身之前,太皇太后竟然命人传讯来,叫她命人打扫出行宫内的两处宫殿居所来,她老人家和太后娘娘要过来避暑小住一段日子。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惊惧交加导致血不归经,京师气候又太过炎热,恐不利于太皇太后安养,太医建议到行宫中休养一段日子。

作为太皇太后的儿媳妇,太后当仁不让,要跟随太皇太后过来,贴身照顾。

宫中的嫔妃们倒也有存着想要跟着来照顾太皇太后,好歹在太皇太后面前存个孝心,但位份不高的敲不开这个门,慈宁宫门前素日眼熟的都是宫中高位,宫中又离不开她们,何况如今大部分嫔妃的心都挂在外头的康熙身上,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要做些什么安排准备便碍手碍脚的,很不方便。

最后还是钮祜禄贵妃拍板,命人往南苑给娜仁送信,整顿车马点了两队侍卫护送太皇太后与太后,又率众妃亲送太皇太后与太后车脚至宫门前。

太皇太后奔波一日,到南苑的时候精气神倒还不错,在行宫内落脚,周身都是亲近人等,便瞬间精神起来,拉着娜仁道:“我在宫里啊,见她们日日哭丧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塌了呢!我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皇帝又怕我担心,特意告诉我没有大碍,要我说莫不如不告诉我,叫我跟着她们伤心,也省了我许多力气。”

她如是絮叨着,刚坐下来喝口消夏茶的太后毫不客气地道:“来人啊,把去岁嘉煦公主带回来的西洋面镜取来给老祖宗照照,瞧这笑的,嘴角都咧到眼睛底下了!”

太皇太后闻言,瞪了太后一眼,捏着指头一指她,拿捏着腔调骂:“你这泼猴——!”

顿挫铿锵,落地有声,中气十足。真不像这个岁数的老太太能发出的声音。

娜仁歪头看了会热闹,然后盘腿一坐,开始熟练地拉开战场转移话题,“皇上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竟只知会了几处没有大碍,还都是心腹传的话。”

闻她此语,太皇太后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低眉轻叹,“这爱新觉罗家的父子啊,都是冤孽,是债!咱们就不要管了,左右好歹还记挂着咱们,知道不叫老的和你为他着急,也就罢了。普天下那么多不平事,件件都要管,怎么管得过来呢?”

她在宫廷中沉浸了太多年,从盛京的永福宫到紫禁城中的慈宁宫,她见惯了这世间人情冷暖、人心易变,也见到太多权利政斗下的人心情意。

即便如今她已位列太皇太后,一朝之尊,但有些事情,她还是时常会感到无能为力。

譬如如今,太子年岁渐长贤名已播,而皇帝正在壮年,这几乎是天然的矛盾立足点,古往今来的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康熙是真心疼爱太子,无论是当年与仁孝皇后的结发之情,还是这些年亲自养育的深厚感情。但这样的感情,能经得住多长时间的消磨,尚且不得而知。

这父子两个都有过,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五个指头也不可能一样长。这会说起这话,太皇太后只默默半晌,静坐许久,方道:“保成也是太不懂事了,愈发任性,不知体贴他君父。”

当代讲“孝顺”二字,要既孝且顺,帝王之家更是如此。

但在娜仁看来,太子偶尔的小任性和小叛逆、对康熙小小的不满都情有可原。以他的年纪,放在后世正是背着书包过着青春期,和父母老师斗智斗勇的岁数。

在这清朝,他却将为人夫,也开始入朝学习,身上有了沉甸甸的担子,有野心勃勃的辅臣,上头还压着以对他好为由处处掌控他的君父。

太子拥有天然有利于成为纨绔子弟的尊贵身份,能够长成如今风度翩翩的样子,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份风度翩翩能够再维持多少年。

而康熙呢,处在他这个身份上,幼时又经历诸多艰辛坎坷,这一路磕磕绊绊咬着牙除了鳌拜、平定了三藩,坐稳了江山。

他这一路诸多走来不易,身边明枪暗箭不断打向他,注定了他性格多疑。何况……索额图也确实不是什么安分人,太子还未入朝时便开始上蹿下跳,有时候娜仁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人魂穿了,当年除鳌拜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挺睿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