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曼达(第2/3页)

她们气喘吁吁地进了屋,阿曼达立刻脱掉网罩,点燃蜡烛。珍妮不自在地四下看了看,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膝盖抵着前胸。

阿曼达端详着她,摇了摇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在这里。”

“是你叫我来的,不是吗?”

“我以为你不会来。”

珍妮耸耸肩。干了的碎泥巴像弄脏的雪片抖落在地。

“你又瘦了。”阿曼达谨慎地说。珍妮身上用疙疙瘩瘩的泥巴作伪装,很难看出哪里是棱角分明的骨骼,哪里是长着肌肉的曲线。可是此时的珍妮与两年前那个夏天的珍妮判然有别。珍妮长高了,显得更加瘦削,细长的四肢似乎永远耷拉着。

“是的,”珍妮回答说,“我必须变瘦。”

“为什么?”

“那股力量更强了。我的身体希望发生变化。要来月经,变得像你的身体一样。”

“一定很难。”

“是的。特别是一个人坚持。”珍妮露出谴责的眼神。

阿曼达感到刺痛。“玛丽怎么样?”

“她没有意志力,做不到。”

“嗯,我想我也没有意志力。”

“你本来可以做到。你做了决定。不过我不怪你。你爸爸很讨厌,你妈妈……”她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苦脸,“不管怎样,我不会做那样的决定,不过……我可以理解。”

阿曼达点点头,羞赧地在珍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沾满泥水的湿裙子紧贴在滚圆的肚子上,珍妮嫌恶地瞧了它一眼。

“六个月了,”阿曼达挑衅地说,“是个女孩。”

珍妮又耸了耸肩。

“你恨我。”阿曼达说。

“我要是恨你,就不会来了,”珍妮回答说,“我会用石头砸你的脑袋。”阿曼达琢磨着这句话,看见珍妮撇了撇嘴角,干泥巴下面藏着酒窝。她们吃吃地笑起来。

“哎,你为什么想跟我说话?”珍妮问。

阿曼达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

“是安德鲁吗,他不好吗?结了婚很难熬?”

“我爱安德鲁,”她缓缓地说,“我爱他超过了我当初以为可能的程度。”珍妮皱起眉头,斜着眼睛瞟了阿曼达一眼。“很难解释,”阿曼达又讪讪地说了一遍,“我爱他仅次于爱她。”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珍妮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真心话,就把两只手放在膝头。沉默使她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凝重,阿曼达竭力想找些话说。

“刚开始,我没怀孕时很害怕,”她终于说,“我结婚了,接下来就该怀孕,你知道吧?那是我该做的事。我不想让人失望。我根本没想过生孩子。我是说,我知道怀了孕就会生孩子,但是不知怎的,我忘了这回事。”

珍妮点点头。阿曼达受到鼓励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怀孕了,我觉得很难受。我非常疲乏,吃不下东西。不像要生孩子,倒更像害了一种病。我嫉妒别的孩子。她们可以跑来跑去,身体清清爽爽,没有这一切……”她指了指自己的上半身。“这些累赘。小时候我从没想过这些,但我从不孤单。哪怕童年那么多倒霉事,那么多我绝不要从头经历的事,我想让我的身体像个孩子。我想像孩子一样奔跑,我想拥有孩子的夏天。”

“不过你离开了父母,”珍妮说,“你一直都想离开他们。”

“然后,这个孩子就开始动了,我意识到我身体里有个孩子,它要来了。我多么希望是个儿子,可是我去做了仪式,我会生个女儿,她是我的,我不能——我不能对她做这件事。”

“做什么事?”

“我不能让她经受我经受过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当女儿?不过你经受的事情并不稀奇,”珍妮说,“我是说,你妈妈很差劲。可事情就是这样,我们——”

“不。我,我们,得逃走,”阿曼达声音沙哑地说,她的口吻凄厉绝望,穿透了昏暗的房间。

“去哪里呢?”珍妮天真地问。

“离开这座岛。”

珍妮皱起眉头。“什么,你想游走吗?”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珍妮,听我说!”珍妮抿紧嘴唇,低头看着肚子。

“你不明白吗?我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珍妮说,“别人都留在这里。”

阿曼达轻声哭起来,她的嘴巴喘着气,扭曲起来,眉头皱成一团,她讨厌自己显得软弱愚蠢。“珍妮,我不能再来一遍。我不能眼看着她经受我曾经经受过的一切。结婚时,我想,好吧,一切都结束了。我自由了。可是我没有得到自由。她正在把我拉回去。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比我自己经受要糟糕十倍。你知道我自己差点没有熬过去。”

“大家都熬过去了。”珍妮柔声说。

“我讨厌这一切,”阿曼达发狠地说,揪着裙布握紧了拳头,“有时候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小女孩,我明知道她们要遭遇什么。我多么厌倦他们对我们做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珍妮小心地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我是个女孩。那种爱,那种爱让人感觉……不对劲。让我作呕。妈妈恨我,怪我,好像是我的错!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疼得厉害,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想,他会要了我的命,我一定是做了可怕的事情,正在受到惩罚。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然后做完了,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我想,至少我再也不用做那件事了。可是,每天晚上,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有些晚上不做那件事,我就想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终于可以死了。没人来帮忙,没人能救我。它成了常态,就像穿鞋或者洗脸一样。可是我每次躺下来,都会想起第一次。我就僵住了,浑身发抖,盯着天花板哭,他甚至注意不到。后来我意识到,别人也做那件事——那是该做的事,不是对什么行为的惩罚,只不过是事情本来的样子。别人好像没有人介意,女孩们,她们似乎不介意。于是我开始跑掉,没有变成她们那样。我没有变得麻木,因为那件事让人感觉……不对劲。”

阿曼达用手背抹去眼泪,大胆地扫了一眼珍妮。珍妮的目光犀利而清澈,但她脏兮兮的脸蛋布满皱纹,神色凝重,像个老太太。

“她们介意的。”珍妮耳语道。

“我见过在果实之夏情况多么不同。我想,好了,现在我自由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件事再也不要做了。后来我做了仪式,发现怀的是个女孩。我必须看见,必须知道。也许我可以悄悄给她喝点安睡奶,或者转移一下安德鲁的注意力,但不是每时每刻都管用。我爱他。”阿曼达哽咽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爱他,却要变成恨他,或者更糟,我要爱他,恨她,这个男人,这个好人要当……当爸爸了……”她声音拖长,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哭。她深吸一口气,想止住抽泣。“我爱她——我已经在爱她了。我甚至不想爱她,可是我真的爱她,我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