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希夷的心魔。

在确认雪盈川已死之后, 白飞鸿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希夷的方向奔去。

她扣上他的手腕,诊脉所得到的结果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惊, 不假思索将灵力灌注进去。

白飞鸿灵府的重创并未好全,先前刺向雪盈川那一剑又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灵力,在这种情况下强行驱动回春诀,她只觉得自己的经脉都在悲鸣, 血腥味涌到喉间, 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白飞鸿的心还是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杯水车薪、不,沧海一粟都不足以形容的状况。

希夷整个人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旧船,她的灵力流入他的身体,不消一瞬便流了个七七八八。偏生他的经脉还与人族不同, 刚一触碰她便意识到了……便是她全盛时的灵力与希夷相比, 也无异于涓流入东海,渺茫无所依。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就连医修间所流传的禁术——将伤患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也不敢用。倒不是她怕死, 而是就算用了那种禁术, 对希夷的病情也没有任何作用。

人与神,虽然拥有相似的外貌,内在却全然不同。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感到手足无措。

她只能扣紧了希夷的手腕,竭力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

即使只是涓流也好, 她也想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然而, 却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庞。

“不要哭,我不要紧。”

希夷轻声说, 那只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却因为染了血,在她眼角拖曳下长长的血痕。

希夷咳嗽着,为此稍稍感到抱歉。

他明明是想要擦去她的眼泪。一不小心,却弄得更脏了。

就好像他明明是为了救她而来,最后却是她反过来救了他,还被他的样子弄哭了。

——我似乎也没资格说他们本末倒置。

希夷想。

远远的,他感应到了几道灵力正在飞速接近。

为首的人是卓空群——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天魔与烦恼魔绝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就算他已经失去了过半修为,衰老到了如此地步,他终究还是这一代的昆仑墟掌门。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至少现在,有他们在的话,白飞鸿会是安全的。

希夷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父?”

白飞鸿的声音变得焦急,但也在他的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用指尖碰一碰她的手腕,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只是……有点累了。

他想。

稍微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不会很久,所以……

你别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覆盖了魔域的薄霜一分一分退去,天上的白月也渐渐黯淡了她的光辉。在遥远而又悠久的风声之中,久违的,希夷想起了那段遥远的记忆。

说是“记忆”……或许也并不恰当。

归根到底,那不过是这双眼睛,在某一日的假寐之中,偶然窥探到的“往事”罢了。

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希夷”,某一日的记忆。

那时候的白飞鸿还没有下山,那时候的希夷也依然厌倦着人世。

那时候的闻人歌生了病,不便再去太华之山诊治,便以“为了方便治疗”为名,强行将希夷带去了不周之山。

要说的话,他其实也没有很想活下去,之所以会答应闻人歌,也不过是懒怠去寻一个拒绝的理由。那个男人在医修之道上异常顽固,比起说服他,顺从他的提议反倒要省力很多。

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一天,他独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眺望着无尽的山林。

不周之山遍植青竹,幽幽的碧色如同海潮,伴随着风吹过竹叶的清响,一道一道地向远山蔓延而去。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染上了幽然的绿意。就连投到衣衫上的竹影,似乎也带上了青绿。

与其说他在眺望着什么,不如说,他只是在发呆罢了。

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什么也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那一日,原本也应当是和过往的每一日一样。

然而,山林间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泼下来的一样,在天与地之间连起了密密的银丝,不久,又结成了一片暴雨的罗网。

他独自坐在亭子里,听着大雨穿林打叶的声音。

雨声淅淅沥沥,洗过这方天地,将草木与山岭都加深了颜色,那青色浓得近乎墨画,越发显出寂寥之意。

雨声喧嚣,亭中反而更显静谧。

就在那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这亭中的静谧。

青石板的山路上匆匆跑下了一名少女。

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药篓,里面塞满了草药,其中有两味是只生在这片山崖之上的灵草,她大约就是为了这药才会来这座山上,却不巧正好遇到了暴雨。

雨势实在太大,就算她打了伞,衣角和鞋子还是被雨水打湿了。那少女匆匆跑到亭子这里来,想要拧一拧水淋淋的衣袖,却发觉希夷在这里,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你也在这里避雨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衣袖往背后藏了藏,“我出来采药,没想到遇到了这么大的雨。”

他记得这名少女。

她叫白飞鸿。是闻人歌的义女,闻人歌带她回昆仑的那一天,特意求到他面前来,让希夷为她批一次命。

而那一次,他就已经看到了眼前这名少女一生的命途。

不过四个字——风雨如晦。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在这样的疾风骤雨之中,与这样的少女相遇,仿佛是某种宿命的隐喻。

这些年来,他的药都是由这个女孩子送到太华之山,小孩子心性不定,素来贪玩,她却从未有过一次延误。若不是幼年时被魔修毁了经脉,单就这份心性,她在修道一途上也当大有所为。

想到这里,即使是希夷,也没法对她冷言相待。

他也只是微微冲她颔首,以示自己听到了。

白飞鸿给他送了许多次药,也很清楚他的习惯,也不以为意,只又向他看了一看,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你也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像闻人歌,朝夕相处的义父义女之间难免的潜移默化,“雨都淋到衣摆了,这样下去非生病不可——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回去肯定会烧起来。到时候先生又要训你。”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将那把油纸伞撑开来,挡在他的膝前,为他挡去亭子附近溅起的雨花。

“……”

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她做得太过利落,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放好了油纸伞,站到亭子的另一边去了。

少女似乎很急着下山,一手扶着自己的背篓,一手扶着亭柱,不住探头去看亭外的雨势天色。